怎敌她如花美眷(192)

作者:衮衮

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陷入回忆,自言自语一般,试图从苍白的过往中扣出一丝温馨,却发现这些温馨其实都与他无关,他自嘲地苦笑了下,“都是报应。”

都是报应!

当初淑妃案东窗事发后,沈岸把孩子从戚家带回来,苦劝他莫要因淑妃的事而牵连于无辜,毕竟这是皇嗣,是他第一个孩子,血浓于水。

彼时他正在气头上,非要较那一股劲,觉得自己正当壮年,将来还会有很多更加健全的孩子,舍了这一个生而有残的,并不打紧。

可偏偏,老天爷真就断了他的父子缘,让他之后再无所出。

仅有的三位皇子,也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他费尽心血也扶不起来。反倒是这位早早被他视为弃子的孩子,凭着自己的努力,磕磕绊绊攀至了他所能企及的权势最巅峰。

当真讽刺。

外间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夜风骤急,宫灯的光急速摇晃,在天佑帝脸上一层层晕开,映出一种诡异的扭曲。

此刻的他,帝王威仪尽失,仿佛被无常勾走了魂魄,成了一具傀儡,愧疚和悲伤摆在脸上,几欲决堤。

戚展白冷眼睨着,眉宇间怒气燃尽,只余漠然的灰烬,寒声道了句“微臣告退”,便再次踅身离开。

“等......等一下!”

天佑帝瞬间从回忆中抽离,跌跌撞撞急追上去,却只能看见戚展白越走越远。

夜风吹得满屋帐幔飞卷,宫灯光芒已尽,光线变得昏暗,仿佛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

沈岸将尚在襁褓中的他抱走,彼时的他还不知事,却哭得极是悲伤,仿佛知道自己要被抛弃,努力从被子里抻出小手,不住向后头的他挥舞,一双眼哭得通红,小嗓子都快哑了。他却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同今日一模一样。

心情却截然不同。

都是报应......

泪水模糊了眼眶,也模糊了那段浸满哀致的父子情,天佑帝愈发看不清他的背影,像是挨了一闷棍,背脊不禁佝偻下去,噗通,冲着前头直直跪了下去。

清脆的膝盖叩地声,响彻这间只属于九五至尊的御书房。帝王冠冕从头顶萎落,滚至那滩打翻的墨汁上,被染得黢黑难看。

天佑帝却不顾不上捡,只近乎哀求地凄声唤道:“展白,你难道甘愿看着大邺万里山河,就此断送沉沦吗!”

戚展白一脚已迈过门槛,身影陡然凝住。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是朕福薄,朕也不再强求。但你也知,朕非寿考之人,而今除你之外,朕膝下再无得力子嗣。阂朝上下,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比你更能肩负这天下兴亡之人。于公于私,这位子都该属于你。也唯有传位于你,才是大邺之幸,更是百姓之幸。”

“就算是为了大邺,为了泱泱天下,你就不能舍弃一点私情,答应朕这一回?”

说罢,他在满室凌乱的光影中,深深叩首,额头抵在自己紧贴地面的手背上。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涓涓滴滴,不可抑制,渐渐,又混沌于皇城静谧而冷清的夜色中。

戚展白始终没有回头,也始终没有再迈出另外一只脚,扶着门框,仰目望着穹顶缓缓转移的星辰,眼神茫然没有焦距。

良久良久,他都只是这般站着,像一樽美玉雕成的塑像。

眉梢鬓角叫夜露打湿,结了层薄霜,他也不知道。

*

夜渐渐深了,戚展白还是没有回来。

沈黛坐在院中边看书边等他,春纤和春信过来催过好几回,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安置,却也只是浅浅而眠,不能熟睡。

半梦半醒间,门外响起细碎的踱步声。

沈黛认得这声音,是戚展白回来了!

困意顿消,她“唰”的睁开眼睛,连灯都来不及亮,便迫不及待地披衣下床,飞奔出去开门。

戚展白坐在门外的一道石阶之上,下弦月的光自廊外枝叶间筛下,在他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背影萧索落寞。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我吵醒你了?”

声音有些沙哑,神情隐在淡月后,眼底隐约覆了层疲倦的血丝。

沈黛心里被牵扯了下,摇摇头,“没有。”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靠上他的肩。

戚展白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脱下风氅仔细裹在她身上。月色幽幽,两道身影在月下重合成了一团。

他不说话,沈黛也便不说话,就这么窝在他怀里,脑袋侧靠着他胸膛,安静地陪他。

其实就算他不说,沈黛也能猜出,陛下今日寻他做什么。

大邺的江山,总得有人继承。无论血脉还是才干,这世上都再没有人比戚展白更合适。

她甚至都能猜到,他拿什么威胁戚展白,无非就是她和大邺千万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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