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8)

作者:青溪客


这段诗歌出现在这里,恐怕多有鸿胪寺的人奉承皇帝李隆基着意开边,赞美四疆战事的意思。所以恐怕我得写得“颂圣”一些才好。我用五言古诗的风格译道:“罽娑志在远,烟尘满地起。中原好山河,胡马趋如蚁。忽召舍人来,信书出蛮垒……”[3]

第三道题则最为复杂,是一段从汉文译成波斯语的墓志,要我们将它还原为汉文,越贴近原文者得分越高。此题难在对应试者的文采要求极高,需要懂得墓志骈四俪六的写法,才能更好地恢复汉文原貌。我一见此题,手心先出了一层薄汗。我仔细看去,发现这段文字是初唐时中书省蕃书译语史诃耽的墓志,写他“好像温热的风,温暖了一千里的百姓”。

我咬了咬嘴唇,忽地想起了在慈恩寺的那一日。那天金刚智和我打了一番机锋,还称赞了我几句,在场的好事群众们终于相信我不是狐妖,于是立刻对我这个和他们一样的人类失去了兴趣,只管簇拥在金刚智周围,想多看一看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高僧,希望听他说上两句佛法。

崔瑶在和一名熟识的妇人说话,我站在王维身边,心情惶恐紧张,又恐被他发觉,恰巧余光瞥见雁塔底层砖龛中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石,随便寻了个话题:“听说你与你阿弟夏卿都为人写碑文、墓志。你是怎样写出那些骈四俪六的字句的?”

有一枚榆钱落在王维的衣袖上,他随手拈起,笑道:“缺钱了,就写得出来了。”

“……”我结结实实地噎住了。

他好像被逗笑了:“我教你。从《文选》中取十几篇赋,熟读百遍。除了《两都赋》《三都赋》之类,嵇中散的《琴赋》,陆士衡的《文赋》,江文通的《别赋》,也要读。胸中有了底子,只要勤加习练就可以了。碑志中多有一些套语,文臣就是‘富才博古,闻一知十’,武官就是‘广度恢恢,雄锋耿耿’,男子尽皆‘果行毓德,服义佩仁’,女子无不‘德昭彤管,训穆兰闺’,没什么难的。作文时,只管用一些宏大的词句,一句话说不完,就分两句来说,写得长了也无妨,毕竟,”他轻咳一声,说得很正经,“碑文越长,‘作碑钱’越多。”

“作碑钱”便是文士们为人写碑志时收取的润笔之资。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告诉我,他们写文章也灌水?他们也骗稿费?

“多……多谢。”我愣愣地,挤出两个字。

“是该谢。”王维又笑,“阿妍,我可是将谋生的法门都告诉你了。”

总之,我回家后,取了崔颢房中的《文选》来读。王维的话说得直白——过于直白——但确实有用。我对这种文体的语感,短时间内有了极大提升,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我颤颤巍巍,提笔在纸上写出译文:“乾封元年,除虢州诸军事、虢州刺史。寒襜望境,威竦百城,扬扇弘风,化行千里。君缅怀古昔,深惟志事,察西曜之盈虚,寤二仪之消息。眷言盛满,深思抱退,固陈衰朽,抗表辞荣……”[4]

交了卷子,我起身,出了考场,往崔瑶家的方向走去。

[1]遏烂达鲁思,即伊比利亚半岛。此处系用中古汉语发音读出阿拉伯语发音,再转写为汉字。

[2]菲尔多西著,张鸿年、宋丕方译《列王纪全集》,462页。

[3]这段五古是作者自己译的。罽娑,唐代翻译“凯撒”的译法,参见马小鹤《唐代波斯国大酋长阿罗憾墓志考》。

[4]史诃耽的墓志,参见罗丰《固原南郊隋唐墓地》209页。

第9章 洛阳女儿对门居(崔瑶)

“这里针脚粗了。”崔瑶就着正午的阳光检查完手中的衣料,懒懒道。

如梦连忙接过,瞟了眼白纻短袄的里子,分明密实得拆也拆不开来,一时苦了脸:“娘子真是细心。”

阿家的冬衣,安能轻忽了去?崔瑶叫她取了针线来,自己伏在案头,用刃只有一分长的小剪刀剔开线头,重新缝过。

手中的料子轻而细密,里头裹了丝絮,一针又一针,刺入料子的时候不太容易,有细微的嗤嗤声,不用心是听不见的,而她早已养就随时随地注意一切人声,或忽略一切人声的习惯。在安静里,她半俯着身子,低着头,将全副精神灌注在这件短袄上,光阴便如水一般,从针尖上悠悠流过。

嫁作王家妇,是在长安,身为王家妇,初次为王家的人缝冬衣,却是在济州。

他被贬济州时,她怀孕八月。去济州要先到洛阳,再坐船沿黄河一路东去。她纵然受得住凛冽的秋风,也耐不得船行颠簸。她生在洛阳,亲近洛水,但黄河风浪滔天,有孕的妇人不能承受那样的舟船之苦。在长安生产,有阿家照料,总归比孤零零跟他去好些。

她家也是博陵崔氏的旁支,父亲的宦途却不如意,终于司户参军一职。母亲唯有她一女,生下她三天就撒手人寰,父亲没过几年也去世了,伯父决定将她接去教养,此后她便一直住在长安,又在长安出嫁。她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永远无可挑剔的仪态,待人滴水不漏的风度,固然是蕴于崔氏女血脉中的本能,却更是由那座巨大的都城陶熔铸就。

郡望博陵,生长东都,嫁在西京,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济州。但是生了孩儿两月,她便决定动身追随他到任上,连阿家也劝她不住。阿家是她堂姑母,父亲的从妹,比寻常姻亲更亲厚。

她的阿家崔氏,为四儿二女六个孩儿奉献了所有的精诚,其余的时间则花在诵经听讲上。她不是在操劳儿子们的衣食,就是在抄经,或者准备即将送入寺里无尽藏院,用于供养佛祖的食物、器具。依照唐律,父母尚在时兄弟不可分家别籍,在长安的王维、王缙兄弟,当然要与母亲一同居住。兄弟俩回到家里时,永远有干净的衩衣、温热的果子,羊乳永远不冷不热,恰能入口。崔氏依然保留着儿子们开蒙时读过的书卷,并且在书上细心绘制图画,用来给年幼的孙辈识字。她单薄的身躯中,像是有无穷的气力,她脸上的笑容,从来不会止歇。她常穿青色的葛布衣裙,那一抹深青的身影游走在庭院各处,像头顶上的天空般让人习惯。

作为母亲和主妇,阿家堪称完美,完美得有时令崔瑶感到恐慌。

崔瑶行至济州,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济州临着黄河,冬日里既潮又冷。两三月的孩儿最闹人,一夜总要醒三四次,纵有乳母婢子照看,做母亲的也往往整夜不得安眠。她早早起了身,在昏暗的室内缝着袍子,到了下午,眼睛痛得流泪。

他回来时天已黑得透了,进了门,又向后退两步,待身上的寒气消尽了,才走近她。她则已挑亮了灯,瞧见他脸色苍白,端上一盏热水,笑道:“先吃夕食,再来试这个。”从身后拎起袍子。

他似惊似喜:“我不识你有此刀尺之能。”

“你小视我!”崔瑶抿嘴一笑。

“我十五岁到长安之后,也于杂务诸多留心。可从没见过哪个妇人能如我母亲一般手巧,缝衣又快又细——除了西市那些专事制衣的娘子。”他赧然道。

烛光在他俊美侧脸上投下阴影,他的话语温和又清晰,她望过去,却觉灯影黑得醒目,灯光亮得刺眼,他温软的话声也像在渺渺的虚空里割开了一道口子。她定了定神,笑道:“且吃夕食罢。”

王维嗅到饭香,颊边现出一丝微笑。这于极富涵养的他而言,实在少见,然而即使贵为五姓子弟,当此沉沦下僚、缺衣少食之际,也难以矜持如旧。崔瑶从长安带来不少白米,比济州当地的粗糙粟米要好。菜则只有些野菜和腌制的干菜,和她亲手煎的海鱼,那是她下午终于制好长袍之后,忍着双眼的胀痛,熏着烟气做出来的。

王维以比平常敏捷而照旧不失优雅的动作,挟起一筷鱼放入口中,半天才道:“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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