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2)

作者:南通欢


夜色如水,积水空明,竹柏影影绰绰。

我不着痕迹地抬头,眼底是野心勃勃的波澜。我深知,苏长青被拖下去的最后一刻所言,念念有词,神志不清,乃是循环往复的一句。

“让我去赎罪罢,让我去赎罪罢……”

终于在夜色稀薄,天光冲破晦暗,而我,苏钟离,踽踽独行于天地,与苏家无关,自立门户。

我呵,最后的最后,还是不借助外力与落拓而不失意的过去和解,就此释然,亦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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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女戒抄否?”

母亲不怒自威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母亲。”

我照例温顺地福了福,低眉顺眼地答到。

“那么来帮我煎茶焚香。”

她说罢拂袖而去。

嫡母秦氏自我记事起就是淡淡的,我也习惯了她的冷肃。毕竟我是西戎侍妾的哀子,更何况据传我母亲生前并不受待见,嫡母椒房独宠,那是相形见绌,不过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怡情之物。我自然要谨言慎行,不能让嫡母对我生厌。

在日月沉淀下,我的烹茶之技与焚香之法,可以说是难出其右。茶汤醇厚,金炉孕香,烟雾袅袅,闻之扑鼻。

嫡母纤纤玉指轻捻茶盏,微拢白瓷青盖撇了撇茶末子,柔柔吹气罢轻呷一口,良久遂笑。

“钟离,近日又有长进。”

我受宠若惊,盈盈拜倒。

“母亲教导有方,钟离不胜感激。”

“好孩子,不必如此拘礼,来,上前来。”

我仍拘谨着起身,微整裙裾后不紧不慢地上前。

“好久没有细细看过你了,现在已是冰肌玉骨,眉目如画的妙人。”

我闻言略一怔,有片刻的疑惑,但还是恭顺应下。

“母亲谬赞。”

虽未抬眼,我仍能感受到被慈爱的目光全然笼罩。我并没有觉得幸福,恰恰相反,我很不自在,或者说是不安。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我小小庶女,有如草芥敝履,又有什么值得她放下身段温言细语呢?

果不其然,嫡母声音如娟娟泉水般美妙淌来,沁人心扉,但内容却让我周身一寒。

“钟离呵,你今年已是娉娉袅袅十三余,我为你择了一门婚事,乃是陈府的子弟,青年才俊,并不委屈你。”

陈家长子是个不学无术且眠花宿柳之辈,众人皆知。

虽心中深凛,但我面上云淡风轻,恍若未闻,却是应允。

“那么,钟离你先退下罢。”

嫡母颔首,柔若无骨的手端起茶盏轻缀,似乎为自己深明大义的决策感到满意。我躬身退去,嘴角噙着一丝自嘲,我含辛茹苦这么多年,事必躬亲,可结局已定,过程又有何意?

李妈妈追了出来,言语间居高临下。

“小姐,今日起府中琐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李妈妈,无功不受禄,我既然是苏陈之好的功臣,自然不会再管苏府之事。”

李妈妈哑然,未曾料到我会反唇相讥,未等她回神,我已飘然而去。李妈妈冷哼,嘴皮子再厉害,也是回天无力,任大夫人摆布罢了。

第二章 危机四伏

走出好远,自幼便伴我左右的贴身婢女玲珑见我不语,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抱不平道。

“小姐,大夫人这次欺人太甚!”

我笑叹一声。

“她惯来如此。”

“小姐打算怎么做?”

我似苦笑又如自嘲。

“怎样?区区庶女,别无选择。”

玲珑大惊失色。

“小姐当真要嫁?”

我淡淡地摇摇头。

“不,嫁去是死路一条,毕竟陈家虽出了个不肖子孙,但陈国侯仍然是朝中重臣,并且陈家树大根深,寡不敌众,若自己当真成了小筹码,在两方压制下只能苟延残喘,怕是求死尚不可得。眼下之际,唯有以进为退,搏一搏苏家的脸面了!”

玲珑听得云里雾里。

“小姐的意思是…”

“想来还要感谢母亲蓄谋已久的培养,让我有技艺傍身,只不过,她拿来给我加身价,取悦陈家的本钱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奴婢听说,皇上悬赏宫廷乐师,久矣。”

恍然般,玲珑狡黠地眨眨眼,是肯定句的语气。不愧是我提点的人,人如其名,剔透的很。

“正是。”

我粲然一笑,以示嘉许。

“我从未抛头露面,那么先斩后奏,只要能一曲定音,编入宫中,名扬天下,苏府是没有台阶可下的。况且苏家已与秦府为伍,再与陈家不明,皇上只要有疑心,哪怕只是微毫,千里之堤,也足以溃蚁穴。“那么小姐盘缠可够?奴婢的月钱尚余,加上这些年积攒了些碎银子,可以尽绵薄之力。”

我眼眶微红。

“勿忧,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羊玉脂手镯,拿去当了吧。”

“小姐…”

玲珑惶急,带了哭腔。

“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决,如果这一把我不赌,我会后悔。”

闻言,玲珑难过地把“这是夫人留给你最后的念想了”生生咽了回去。

“今日未时她会去陈府上,待她走后,乔装出府,在西水桥汇合,拿上钱租马车 ,申时启程。”

小心翼翼地接过镯子,玲珑干净利落地承下。

“奴婢这就去准备行囊。”

我微微点头,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换上最低等仆人的破衣烂衫,又拿烟灰抹了脸,看着我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模样,在守卫嫌恶地摆摆手后,我畏首畏尾地出了苏府。想来也悲哀,空有小姐的华服,是对待厌弃庶女的表面功夫。自己所长年累月经受的,又何尝不是刚才一幕?

无暇自怜自艾,我飞奔向租赁马车的铺子,要了连朴素都算不上的一辆,惨淡一如我在苏府度过的漫长岁月。

玲珑又有些触景生情。

“小姐,你受苦了。”

我却浑不在意的拍了拍她的肩。

“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如果这一路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姐瞎说什么呢,小姐吉人天相,定能安然无恙。”

“玲珑,我离了苏府,就不再是小姐,你也不是奴仆,往后唤我钟离便可。”

玲珑悲戚。

“小姐,你在我心中,永远是小姐。”

我扶额,佯装严肃道。

“你一口一个小姐不离嘴,让那贼人听去,后果不堪设想。”

玲珑清澈的眼底闪过大大的疑惑。

“小姐,可是钟离一听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来历呀!”

我气结。

“你你你,糊涂!我说的自然是私下啦,孺子不可教也!”

玲珑这丫头伶俐,我顺嘴说过的话,很会学以致用…虽然时机总是这么微妙…在我的据理力争或者说是力挽狂澜下,我英明神武的形象才得以保全,玲珑认可在我抵达京都前都与我称兄道弟。

斜斜倚靠着马车窗枢,目送着向车后快速倒退的景物,分神间在苏府的日子历历在目。我心里有些怔松,脑海中突然想起玲珑鹦鹉学舌的话来。“钟鸣鼎食之家。”我喃喃自语,兀自神伤。

良久,我笑叹一声。

“终将离去。”

我想过很多变故,命运却以最痛的一种方式给我。颠簸了许久,隐隐绰绰地望见前方有辽阔的一方所在,围墙高起,望不见里面的布设。

我警觉,皱眉问道。

“此去上德方圆百里,荒郊野岭,怎会有人烟?”

车夫讶异。

“你在上德竟然不知?这可是苏府的武场,将才辈出。”

我微愣,继而弱弱自嘲。

“是啊,我竟然不知。”

府中软禁十三年,问今是何处,乃不知有此,无论过去。

玲珑紧张地攥住我的衣襟,面色有些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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