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63)
作者:南通欢
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啊,所以,当唇齿间挥之不去的酸涩掩埋于岁月,感官会变得迟钝。
他后来的遗言很简单,我爱你,你随意,让我常常午夜梦回遇见他的托梦,都泪流满面。
只是我距离上次梦见他,已经是半年之前,我想,他也许是转世去了,这样也好,执念并不是什么好事,将人折磨经年,也问不到结果。
可是昨夜在张怀民怀里睡去,我大脑空白,双目漆黑,耳边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轻笑。
“钟离,你知道吗,现在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了。我父亲值得,我也值得。父亲花去一生将我们带到了京城,我又把自己的宋家所学传授于你。父亲的一生从庸庸碌碌靠着打鱼为生然后生儿育女,教儿女继续靠并不能使全家人生活得轻松些的生计,转折到能够作为偏将上最高将领亲临的战场,打下史书都大笔墨写就的史诗级战役,虽然天命弄人,未能入名册,却似乎的确改变了什么。彼时我未曾想明白,现在我似乎了悟了,我的使命如今已然浮现。钟离啊,现在到你了,我永远爱着的钟离啊,你也会值得的。那样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的你,那样野心勃勃,不肯轻易俯首的你,又能作出怎样的改变?我到时间了,我不能永远陪伴你,但是我相信,我最钦佩的钟离她,将在我走后继续离经叛道,继续大刀阔斧地斩去她眼前的阻拦,创下我先前不敢想的实现之物。然后在我的记忆里,永垂不朽。”
我哑然,嗓子有些干涩,良久试图与他对话。
“睿辰,你真的没有遗憾过吗?死在和令堂一样对于军功触手可及,一步之遥的前夕,明明都望见天光了,却还是被迫撒手了。”
他叹息一声,笑意温厚,对我满满的劝慰。虽然明明,他才是应该被安慰的那一个。
“遗憾?当然遗憾。”
在我的沉默里,他深沉吐露灿然的一句,矛盾却打动,将我的心都揪紧。
“但我遗憾的从不是身死,而是,不能看见你最终长成那个顶天立地,无可顾忌的瑾国第一权臣。”
我瞳孔在黑暗里收缩反复,然后难以置信道。
“你……”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呼唤,偏将的,萧遥的,很多人的……
我看不见任何画面,可是正因为当然遗憾视觉,听觉敏锐到我眼泪都止不住地滑落,夹杂着泪珠掉落在深渊的声响,我和所有心怀愧疚的他们道别,道别那个过去,那个看似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过去,那个虽然表面心性坚定却还缺失了一点的自己,然后回首说再也不见。
“钟离,你知道么,我们死得幸甚,死得甘之如饴,死得注定。我们已然在人生最没有光亮度至暗时刻遇见你,受你所惠后行至人生的最高点,那就是我们今生的执念。现在天快亮了,我们要离开了,钟离,大胆地睁开眼吧。是的,我们会在天光里散去,但是你还有很长的路走,请带着我们最后的祝愿,去狂奔吧。我们真的很想看看,这样的你,这样值得我们为你挂念的你,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最高点。当最高点足够高,我相信,我们的顶点也会被拉高至半空吧。”
我哭的不能自已,热泪滑进冰凉的胸膛,与心跳隔着身体渔歌对答。在嚎啕之声中,海市蜃楼般高悬于半空的天国坠下,砸落在地表,坑坑洼洼的,是我曾以为在我背水一战下趋向完美无缺的国度,那个努力将瑾国也带至高空的希冀,在终于看见它的全貌后,通体冰凉。那才不是我心心念念,不染尘俗的天国,那就是瑾国,那个仍然满目疮痍的瑾国,那个我必然要为之生死奔忙的瑾国。
在白日的光芒将黑夜撕裂,露出微光渲染的景致之际,静谧被再次打破,我听见他们喃喃道道别。
偏将说,我没有名字,也不喜欢代号一样的名字,所以谢谢你,苏将军,就叫我偏将,那是我拼尽一生换来的身份啦。也请允许我贸然唤你钟离,我想,平易近人如你,我们是有成为朋友的可能的。当你行至最高点,我会不会拥有并不波澜壮阔一生里,不可否认的姓名?钟离,届时,一定要帮我取得好听一点……
我泪眼婆娑,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胡乱地在寂寂无声的黑夜摸索着,连声呼喊。
“算数的,偏将,我的许诺都是,算数的……我会记得你,有我一份功,就有你一份。你的衣冠冢,不该止步于荒野,你会进入庙堂的,待我收复西戎之日,那也会是你的庆功宴,你没赶上的,我会帮你补上的,偏将……不喜欢,我们就重新取,我找全京城最好的八字先生为你取字,好不好……回答我啊,偏将……
就在我悲恸几近于昏厥之时,萧遥的声线清越地响起,一如开朗而烂漫的从前,我脑子里一个激灵,不敢相信又小心翼翼地出声唤她。
“是你吗,英宁?”
微弱的,谨慎的,轻柔到如潺潺流水的。生怕一用力,她会像泡沫一样碎掉,不复存在。她银铃般的笑声悦耳地响起,甜甜的笑里是掩饰不住的欢欣。
“钟离,真好,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超出我的预期,不仅端掉了我父亲为首那些压迫剥削百姓的害虫,还把三殿下这个祸患铲除了。钟离,你真的很了不起!”
我强行遏制住悲戚的鼻音,眼泪在眼角反复翻涌,却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英宁,我真的想你,而且非常非常。你本可以与我一样,为自己活出一份光华,可却无声无息地凋零在了那个走投无路的阴谋深处。你教我如何释怀?”
英宁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飒爽回应。
“人生当慨然,死当凛然。钟离,我问你,若是那时能一举铲除你同样奸邪的父亲,但以你的性命做代价,你愿不愿意?”
我脱口而出,却半路急忙挽回,我实在不想失去她啊,我看似柔弱却比任何人坚强,替所有人周全唯独遗漏自己的不幸的她啊。
“当……不。”
虽然看不见她温婉而嫣然的面庞,听着她冷静却不失雀跃的声线,我却甚至能想象出她的容颜。
她微微笑着,从容应声。
“你看,钟离,你的心,已有答案。所以这个狠心,我替你下了,而且,我从未后悔。”
我泪落无声,抽泣声却还是止不住地被她听去。
她轻声安慰,似乎有一股温热的力量拂过我的脊背,我勉强停住哭声,向她宽声开怀道。
“如英宁所愿,我将你,葬于古寺外了。一年四季,皆能闻见诵经之声。”
她宽慰地笑了,然后温软细语,使我彻底失神。
“谢谢你,钟离,抵住朝堂压力,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虽已逝,却早已做了万全。为了深表歉意,我在出发前,为你求了一支签。”
我恍然,继而不知作何感想,陷入沉默。英宁见我失语,温和续道。
“那是一支上上签,钟离,往后余生,务必平安顺遂,皆是上上签。”
我再难忍住伤悲,泪水流遍面庞,滑腻如见太多血的刀,似悲又欢,哭哭笑笑,犹如疯癫。睿辰的声线再次不温不火地响起,一如既往地抚平我眉宇的沟壑。
“钟离,那么再见。”
其余二人亦然道了别,并无感伤,反倒松快。告别的字句传入耳畔,声声交叠,句句回响,我就是这样在张怀民怀中惊醒的。
额头蒙着细细的汗,张怀民目含关切,温言道。
“卿,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我却笑叹一下,眉眼舒然。
“不,是美梦。自入武场担惊受怕,颠沛流离这许多年来,唯一的好梦。”
张怀民将信将疑地望了望我泪痕未干的眼角,却不再多问,只是温柔地将我纳入怀里,轻轻安抚。
就在这样温馨的氛围里,我却不贪恋,冷不丁地开口,让那轻轻拍打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进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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