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62)
作者:南通欢
我哽咽半晌,察觉下巴搁在我肩头的他竭力遏制着起伏的喘气,还是微笑着抱住他宽阔的脊背,然后安抚出声,哪怕我也苦痛到无法自拔,无法确定,是否我能赌赢这一局。
雾霭沉沉,再抬头,已是月朗星稀,月亮遁逃。可是局虽设下,我的真心,从无半分虚假,我的陈词,亦是如实。
我往西戎,是初心,也是遗愿。是,洛桑是导火索,可是他,绝不是我的理由。
我微微一笑,最后轻柔地捏起他的肩,将他温柔地推开直到远离我的面,然后定定直视他的眉眼。
“怀民,你记不记得,我们与那些老先生所下的五年之约。”
张怀民不能自已地摇头,全然听不见我所言语,所念无他,只有那一句被我避让的。
“钟离,能不能不走?”
“如果直往西戎是你的执念,那么雁云十六州,就是我的。”
我却无悲无欢地勾起了嘴角,眼底是惆怅与不忍。
“五年之约,我赢了,赢得风风光光,回京那日,所迎面无人,无敢不叩首。”
我略带苦涩地牵引嘴角,随即舌尖都微微发了苦味,颌角隐忍住的话语在月华下将遐想无限拉长,直到湮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可是今日我才发觉,我输了,我输的一败涂地,输的颜面都没有。”
说着说着,还是湿了眼眶。
“明日,我就要去履行那个输约了,陛下。”
二字敲打,使张怀民猛然哆嗦一下,冷峭的线条勾勒出萧条之色,五官潦草覆盖的,是英挺而沉郁的骨相。眨了眨眼,变的是神色的深浅,不变的是悲痛的凝视与不肯应答。
“臣说过,你还记得吗?臣完结残愿,所写功绩之史书等身,毕生所遗憾与追念,不过是于呼啸生寒的边疆,将陛下最初的模样,不厌其烦地刻写,将我失去的战友们的姓名,告之黄沙,荒草,白的苍凉的天幕,还有回不去的曾经。”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却唯独不肯抬头正视对方,似乎我所念叨之人,与眼前之人,毫无关系。极端刺激下,刹那之间,他面容改换,眼底的情绪暴露出判若两人的人格。
张怀民再难隐忍,他眼色全红,眼瞳晃动一瞬,躬身使出气力一把揪住我的长辫,企图强迫我看他。不设防的,我苦痛地仰头,挑衅般昂首视他,却宁愿闭眼。
脸红心跳全然不见,那些天沉沦交融的模糊记忆化成残片,接连不断地侵蚀我大脑的空缺。不堪,情愿,交付,那些不是猜忌的,人们常常称之为爱,可是……我却认为,猜忌何尝不是爱的一部分……
一模一样是他怀抱住我的姿势,只是那一日,我们是那样的无话不谈,那样的虽死却不退,似乎他口中胁迫逼问的洛桑名字,成了我们欲死的一个符号,而绝非破裂前夕的警告。
那天的天气也不算明朗,甚至于雷电交加,感知脑袋钝痛处传导来的依稀记忆。模模糊糊是,接连而来刻意加重的撞击让我不由得抬起下颌,眼神迷离,就在我衣衫尽褪之际,张怀民扣住我腰的手使坏地向前一带,我猝不及防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清晰可闻,是他凌乱的心跳。我不自在地畏缩着逃离那份听的分明的真心,却被张怀民宽大的手掌蒙上了眼睛,然后笑叹低醇,仿若陈年的酒,令人闻之已醉,不清醒地心悸着。
我却在失去视觉的那一刻,很失兴致地说了一句。
“多少个日日夜夜都家法责罚,他们都蒙住我的眼。我所有的感官都消失,酸痛的膝盖和外人瞧不出的针眼,让我如何释怀。”
张怀民却丝毫没有扫兴的意味,反倒将他温热的手掌覆盖上我的眼,然后侧耳亲昵。
“钟离,不必想了。从今往后,蒙住你眼睛的我,都会握住你的手。有些东西,你只管走过,不该看见。”
我笑叹,略带惩戒咬住他的手,少有的柔软。
“那你要是中途放手了,我会杀了你。”
张怀民搂住我,宠溺的目光透过缎带透出迷恋,透过的不是光,而是爱的方向,来处和终结。
“那卿就杀我吧,因为我不会。”
他闻言,光滑绸缎覆在眼眸,我心底空掉一拍,回身正“视”张怀民。
他隐忍着凑近我,风度翩翩地牵起我疮痍未全的手,然后含笑眉目凝我,一瞬不离地望着我眼底的情动,深深吻了下去,将我的伤口,细细摩挲。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当我行至最高点,你们不会消失
殿上之人冠冕耀目, 玄色衣袍宽大,昭示他近来烦忧的清减,龙纹金丝暗光拂过眉眼, 玉立不动是张怀民,对此朝议的最后一次决断。
万马齐喑般, 阶下群臣一言不发, 或凝肃, 或不耐, 或无感, 但目光所聚,均是傲然执手的我, 眼底清冷而凌厉不让半分, 隐成三方对峙。
内阁首辅率先发话,终是没了先前的锐气, 只是不甘。
“陛下,此事连连牵牵已是半月有余,即将步入深冬, 不利行军,望陛下慎思,莫为无关人事误了家国大计。与我等敞开谈议,然后早下定论。臣下无论陛下作何终决,都将尽瘁赴之, 不遗君命。\"
他言毕,意味深长地抬了抬手, 然后深深俯首。
“只是天下之人盼西戎归附久矣, 民心所向,君命所归, 当断在陛下这里。”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所谓的中立,早已脱离了中轴线,直指钟离。
张怀民终是有了反应,他回首长立,眉眼轻颓,似是怜悯,似是薄怒,然后沾了笑意,仁厚不变。
“爱卿一片赤诚,朕自然是要听的。”
几人大喜,首辅扬眉吐气,微拂胡须,笑眼眯起。张怀民目不转睛地目视我的平静与笃定,视线高越过首辅的得意姿态,直达我的心底浑噩。
“只是,我心中已有答案,钟离听命。”
我心头微震,随即跬步跪下,洪亮应答。
“臣在。”
张怀民良久止住唇畔的悲切,下了决心,下了政令。
“携五十万大军前往西戎,不攻云城,西戎回来之日,便是我要见雁云十六州之时。”
我虚晃一下,内心泛起的潮湿带着轻微的铁锈味,然后思绪蓦然涣散。犹然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听睿辰说过,他的家乡靠海,海在雨季,就是这样的气味。
不明的天,连绵的雨水,阴暗的,但是心安的归属感,将泛潮的万物都均匀地涂抹上熟悉的气息。
但是我的注意力显然未放在在语句中的缱绻微凉的怀念上,而是不合时宜或者说极没眼力见地来了一句。
“哦?睿辰家住海边?那你父亲与你刀枪舞弄出这样一派天地,实在不可思议。”
我望向他的眼神是可歌可泣的敬意,他投来的却是悲壮的目色,似乎家乡礁石拍打起的腥味十足的浪花,也打在了我的身上,远处暮色渐渐四合,他的眼,也徐徐合上。
“是啊,瑾国不崇海贸,捕鱼终究不是出路,我们都挣扎在温饱的生死线上。只因听闻随圣上征战的低微之人能得重赏,从此家眷吃喝不愁。”
他哽咽一下,禁忌的触碰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流泻,包裹住我们。
“于是我父亲千辛万苦从一介渔夫,没日没夜地做到水性极好的将领,又因瑾国意欲扩张内陆,转重陆军,从头学起。”
我身子微不可查地一颤,他垂眸间,最后一丝白日的光线坠落山后,渐渐覆灭。
他失笑,自嘲的神色雾气般地遮住了他眼底真实的情绪,向我诉说,却不求认同。
“你说他值得吗?千辛万苦跨越了地图上的距离,跨越心理上的负担与犹豫,举家搬迁到这繁华的京城,为瑾国立下了不朽的功绩。可是他殒命之时,连虚名都未曾有过。”
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又或许,一如初见,我无需接话。他苍白的侧脸从此深深镌刻进我的脑海深处,每每回想,只觉不公,却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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