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613)
郑忱道:“陛下是想得太久了。”
但凡人对一个东西朝思暮想得太久,真真到手的时候欣喜若狂,又哪里还沉得住气去判断真假。不当场失态,已经是人杰,还能沉得住气去判断与斟酌的,那是万里无一。皇帝到底年纪太小。
年纪太小就身居高位,一切都来得太容易。郑忱也听说过两年前太后寿宴的风波,他相信那一次,皇帝也是定了决心,想要把权力从太后手里拿回来——然后他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他后来反悔的话。
虽然前有小玉儿的死,后有皇后选得不如意,但是总的来说,皇帝的人生还是可以称得上一帆风顺。
郑忱想起自己在赌场、青楼,贵人后宅里跌宕的那些日子,你不会知道,那些反复、汹涌而来的失望,就像是站在沙滩上,一遍一遍冲刷着他的脚。永远都没有尽头——你能指望海浪停止么。
那像个笑话。
兴许是因为那些日子,后来一步登天,他反而收得住。所谓轻狂,不过是摆给外人看:他肆意而为,他始终知道后果。
太后再喝了半盏酒,眼睛里就添了醉意。虽然这个结果也不是她不能够预想,但是真到眼前来,多少是失望的。他是她的儿子啊,她十月怀胎容易么;她在宫里战战兢兢、做周皇后的眼中钉容易么。
后来……先帝撒手,孤儿寡母半夜临朝,诓得周肇从蜀中归来,击杀于朝堂,容易么。
这个小兔崽子,如今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他娘过几天好日子都容不下——还想他能容得下天下?
太后冷笑一声,仗着醉意斜视郑忱:“郑郎倒是肯给他说话,可知道钦儿亲政,第一个要杀的是谁?”
郑忱倾身过来,在她耳后吐一口气,连说的话也纯用气声,并不落到实处:“除非娘子不要我了,不然陛下再怎么着,也会再等等……”他有什么,他算什么,死狗一条,皇帝不会连这个耐心都没有吧。
“要是我死了呢。”太后冷笑。
郑忱也笑:“我要说娘子千秋万岁,那是假话。”
“那真话呢?”
“娘子不在了,我还在这世间有什么意思,”郑忱笑了起来,“陛下大约是容不得我给娘子陪葬,不过,那有什么打紧,到了地下,娘子且等着就是。”话虽然说得轻佻,却是应声而答,眉目之间全无半分迟疑。
太后心里一荡,抱住他的脖颈,正要说话,又有消息到了:“陛下喝醉了……”
“喝醉了也要来与本宫说……”太后哼了一声,神色间大是不满。就皇帝离了德阳殿之后种种,喝醉简直就是必然。
而她已经听够了。
——听够了她的儿子为了即将掌权而欢欣鼓舞——或者说,听够了她儿子为了她的即将失势举杯相贺。
郑忱却轻轻巧巧笑道:“怎么,太后没有听说过酒后吐真言么……”
太后心神一凛,往那宫人看去:“圣人就只是醉了么?”
那宫人“扑通”一下跪倒:“奴婢、奴婢不敢说……”
太后沉默了片刻。还有什么不敢说?皇帝从德阳殿出去之后,在千步廊下放声大笑他们敢说;赶去淑景宫给李十娘报喜他们敢说;去玉贵人那里喝酒听曲儿他们敢说……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说!
她道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敢说的,她未必就敢听!
郑忱又悠悠然笑道:“有太后在呢,怕什么。”
那宫人胆怯地抬头看一眼,又赶紧低头去,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太、太后……”
——太后没开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的。
太后被郑忱逼了这一句,要再不让说,倒像是她怯了似的,因心一横:“你说吧……恕你无罪。”
“陛下说,郑、郑侍中自然不能留……”
这在意想之中,郑忱尚有余心转脸来对她笑一笑。
“陛下说,李家的冤屈,自然是要洗了的……”这也不算意外。无论李家是不是真的冤屈,这一招大可得人心。
太后心里渐渐松了下来。
“……那玉贵人就说,是该好好服侍太后颐养天年了。”
“贱婢!”太后喝了一声。贱婢大胆,她是她能问的人吗!便是皇后……也没有这个资格,何况区区一个贵人!
那宫人被吓住了,登时就住了口。
太后回过神来:“说、接着说!圣人怎么说?”
“圣、圣人说……”那宫人咽了一口唾沫,她实在怕极了,但是怕有什么用,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说了没准还有太后那句“无罪”做护身符,她不说,立刻就是个死。何况,她不说,难道就没有别人来说了么?
“……圣人说,早知道有今日,两年前,就不该再开永、永巷门……”宫人青白着面孔,好歹囫囵着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