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612)
或者是……他错了?
她毕竟是他的亲娘。毕竟这世上,与她骨肉相连的,就只有他。就算她爱揽权,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有别的选择么,他日她大行归天,身后,谥号,香火,乃至于墓葬……不都是他说了算。
她一身的荣辱都系在他身上,就算让她跋扈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她跋扈得太久了!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地回答他。从前他不就这么想么,从前……永巷门被闭的时候,他不就这么想么,他不就因着这个,放了她一马么。她收敛了么?不不不,她变本加厉了!
如今朝中,还有几个人心里向着他的。
北上平叛这么大的事,他不同意李司空年迈出征,她考虑过吗;天幸李司空得胜归朝,后事原该用清廉自守的宗室前去安抚,她考虑过吗;宜阳王、宜阳王什么人品,连他都有所耳闻,她不知道吗?
李司空临战媾和,谎报战功,尚未有定论,凭一面之辞就灭人家满门——他当然知道那是郑忱擅杀,并非太后的意思——然而没有太后撑腰,郑忱哪里来的胆子?之前纵容也就罢了,出了这样的事,不杀他以谢天下,反而由着他追杀李御史——她当赵郡李氏是与她安定姚氏一般的小门小户么!
幸而、幸而——
皇帝微笑道:“毕竟一国重兵,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好。”
太后点了点头:“皇儿所言甚是。”
“宋王他……”皇帝回忆了一下,战报上并没有提到宋王的反应,因说道,“彭城姑姑那里,还需母后好生安抚。”
“那是自然。”太后低头喝了一口酪。
“待大军回朝,祎晦也该封王了。”皇帝最后的结论。
太后仍是微微颔首:“皇儿所言甚是——本宫有些乏了。”这样说的时候,她面上当真出现了一丝疲色。太后保养得当,虽花期已过,仍风韵不减,但是这么一个瞬间,皇帝觉得,自己看到了母亲的破绽。
“皇儿告退。”皇帝即时起身,这句话,他想说太久了。
……
出了德阳殿,皇帝终于笑出了声。
真是个好消息——母后说得没有错,真是个值得他高兴的好消息……再好没有了。他许多年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以至于那笑声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笑声……像是有些尖锐。
“陛下?”小顺子问,“陛下要回式乾殿么?”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不愧是他跟前最得宠的内监,对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时候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只道:“去……去淑景宫!”这个消息,如果一定要与人分享的话,大约也只有淑景宫那位最懂了。
……
“云朔之乱初定……十郎夺了兵权?”李十娘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你猜?”皇帝难得有这个心情与她逗趣。
李十娘这时候已经显怀了,肚子尖,经年的老嬷嬷一口咬定定然是个皇子。如是,那可真真是双喜临门。这孩子、这孩子……他可不会让他再和他一样,吃这样的苦头。皇帝模模糊糊地想。
“臣妾哪里猜得到。”李十娘薄抹了脂粉,看上去没那么憔悴。六个月的身孕,一般孕妇都是胖,她反而瘦了。她并不想如此。拼命地吃,但是吃什么吐什么。想是腹中胎儿也知道她心里苦。
却还能笑,笑得比从前还要更甜,更娇,带一点点天真:“……想是陛下运筹帷幄?”
皇帝拍手笑道:“你个机灵鬼……还说猜不到!”
李十娘腼腆地笑道:“臣妾也就是信口一说,可不知道这个筹怎么运……”
“朕拟了道圣旨给祎晦。”
“这时机可不容易拿捏……”李十娘脱口道。
“可不是,”皇帝又笑了起来,“待他还朝,朕要好好赏他!”
李十娘偎在皇帝怀中,双手抚在腹部,心里却是冰凉,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她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阵前夺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宋王她见过的,在始平王世子的大婚上,凭借几百部曲,几个时辰平定几千人之乱。又是南人将北兵,能把云朔收拾得七七八八。
这样的人物,会束手就擒?她不信!
再者,如果元祎晦果然夺权成功,仍然心向君王,那为什么、为什么……军报却落在了太后手里呢?
“陛下去了淑景宫……”
“陛下在与玉贵人饮酒……”
德阳殿里,太后也在饮酒,消息一件一件传进来,如同佐酒。太后摇头道:“皇儿心急了……”心里未尝不觉得诧异,过去两年,怎么钦儿连两年前的气度都没有了,就不能再等等,或者再细想三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