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幸而(15)
天边泛白的时候艾伦起身离开,他说这是人最少的时候,回去不会被人看见。利威尔把的士钱给他,艾伦笑了,你这算是正式买下我了吗。利威尔摇头,这是感谢你辛苦照顾我一晚上。
两天后见,利威尔对他说,在他临走前又确认了一遍。
“你会在家里等我吧。”
艾伦握着门把手。
“当然,”他说,“在你来之前我都会在那里。”
他留下手机号码,调侃说这下我的把柄全落在了你手上。然后他关门离开,带走屋里为数不多的热量,利威尔这才觉得困倦,拉过被子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手机振动,努力挣扎着去看屏幕,是少年发来的消息,他说平安到家,并且门口没有警察蹲守。
利威尔见义勇为拯救街头少年的消息迅速通过他的人际关系网扩散,两天当中他的同事、邻里、几位交往时间足够长的朋友与他的前妻都奇迹般地错开了时间,拎着真正像样的慰问品前来探望,有的篮子里甚至装有当季海鲜,衬得艾伦的苹果相当寒碜。利威尔礼貌地推让,再从善如流地收下,来访者问起事发经过,他也回答,多数是事实,而例如艾伦的身份与二人关系这一部分,因为无关紧要,所以无人质疑。
他的前妻除外。
她进来时护士正在为利威尔换药。好久不见,她先是说,利威尔有些措手不及,回答时慢了半拍。护士察觉到气氛紧张,很快退了出去。他的前妻在床边坐下,客套完了近况与伤势,随即开门见山。
“那天晚上你出去,就是去找的那孩子吗?”
利威尔蓦地抬头。
“你跟踪我。”
“我后悔过,利威尔,”她坦诚地看着利威尔,“在我向你提出离婚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但那一天我一直在想,等你晚上回来——你晚上回来……”
她说着眼睛便红了起来,利威尔心头一揪,像是刚刚结痂的伤口被撕开。但她顿了几秒便平顺了气息。
“我问过你的同事,找到你们聚会的地方。然后我看着你走进那条巷子。是,利威尔,我跟踪过你,这是我第一次不相信你。”她说,“我只是以为你会和我一样,至少有那么一点舍不得。十年,我都快记不得你没出现前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
利威尔一时哑然。
“我在决定和你结婚的时候就想过会有今天。你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结婚之后是位很好的丈夫,或许还有可能是位很好的父亲,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和你一直下去会怎样,你绝对不会主动提出离开,你会就这么衰老下去——你太正常了,利威尔,正常到像个进化完全的AI。”
“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利威尔说,“我以为我们的离婚原因在协议书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你看,你连协议书上的话都照单全收,”她苦笑了一下,“我刚刚好能填进你人生计划表的一格,所以你和我结婚,现在计划出了错,所以我来帮你及时止损,真是场好合作。我知道我现在没有立场再问你这句话,但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关系,那你实话告诉我,你在过去的十年里,有哪怕一秒,将我当作我,而不是你的法定妻子来看吗?”
她盯着利威尔,那双漂亮眼睛被阳光映成清澈的茶褐色。十年的婚姻生活没有给她的容貌带来太大改变,这是上天对她认真生活的奖赏,如果现在他们愿意重修旧好,一定还会有人出来夸赞门当户对,感叹好事多磨。
“抱歉。”
“所以你的见义勇为,是去救那孩子吗?”
利威尔点头。前妻笑了。
“那孩子现在又是你的谁呢,利威尔,打破你人生计划的意外吗?”
她的笑容灿烂而陌生,因为卸去了放在肩头的沉重的十年而前所未有的舒展。点滴快要见底,她贴心地帮忙按了铃,拉来棉被盖住利威尔冰冷的手背。然后她看看墙上挂钟,说她该走了,还有别的安排,言语里一派忙碌繁荣模样。
“你不让那孩子来接你吗?毕竟——”她指了指利威尔床头摆着的人际关系带来的战利品。利威尔说不用,他的前妻一眼瞧出个中缘由,不再追问。
“祝你好运。要是以后还有机会见面,我倒是很期待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利威尔是一个人出的院。把奇奇怪怪的慰问品带回家不是什么难事,感谢当代社会发达的物流与人文关怀,但出院签字成了最大的麻烦,护士同情地看着他左手艰难握笔,嘱咐了康复期间的注意事项,并为他出具了伤势证明。
“家人不来接您吗?”
利威尔笑。
“他在家里等我。”
他不是没想过让艾伦过来。事实上,在前妻离开后不久,某种接近于渴望的悸动就爬满利威尔整个心脏。他想见到艾伦,与他说说话,确认他还完好无损地、与自己一道活在地球上。想念最激烈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拿起了手机,诅咒完这个该死的世界,然后想他要见艾伦。
艾伦的姓氏排在通讯录的倒数,途中需要经过很多熟悉的名字。利威尔记性很好,能溯回几十年前去理清关系脉络,同事、客户、同窗、邻里、家族,旅途上萍水相逢的司机与乘客,曾经的妻子。通讯录太长了,长到每个人都需要分门别类,被塞进他生命的收纳箱,变成名片、身份与头衔。
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会有名字,他们是任何人。
利威尔在最后找到了他。
——艾伦·耶格尔。
艾伦又是你的谁呢,利威尔。
他收起手机。他想见到艾伦,想到心脏快因为盛不下想念而挤破他的胸膛。可就算这颗心真的掉了出来,他也要捧着,亲手拿到艾伦面前。
当晚的星空是粉末状,利威尔乘的士回家,看窗外掠过的城市夜景也散落成细碎星光。车拐入住宅街,道路狭窄,人影稀疏,利威尔放下窗户,听见伴着便利店开门铃响的夜风低吟。
他在便利店门口下了车,往家方向望一望。行道树挡住大半视线,零零星星的灯火从中掉下,被利威尔一把抓住塞进衣兜。便利店店员声音柔柔地向他问好,利威尔也微笑回应,店里渗着秋夜与蜂蜜蛋糕的气味,闻起来很像远行归家。利威尔在货架前站了一会儿,看见蜂蜜蛋糕已经到最后一天的保质期,他想了想,然后挑走了它。冰凉凉的包装与想要去见谁的一片心意放在一起,在胸口被捂得很热。
要是艾伦问起来——利威尔想,站在耶格尔家门口按门铃,心跳得比门铃声更激烈——要是艾伦问起来,他就说这是送给他的伴手礼。
没有人回应。
利威尔又按了一次。
依然无人应答。
利威尔开始觉得气管收紧。
“艾伦。”
他敲门,走廊回音很响,艾伦的名字在每面墙壁上来回碰撞。
“艾伦。”
“艾伦。”
艾伦,艾伦,你答应过的——
“晚上好,阿克曼先生,”有邻居下楼查看情况,“您找那孩子吗,好像已经很久没人看到他了。”
利威尔敷衍地挥挥手,是吗,他说,又敲了一次门。
“那孩子又惹什么麻烦了吗?”
这话惹得利威尔心里火气莫名翻涌。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他说,谢谢您的关心。
“您的手臂……”
“一点小意外。”他重复了一遍,“没有什么大事,谢谢您。”
邻居知道自己讨到没趣,尴尬地转身回去。利威尔掏出手机,给艾伦打电话,接通音响了很久,响的每一声利威尔都在想艾伦再次消失不见的可能性,到最后他几近绝望,你答应过我什么,艾伦·耶格尔,利威尔一脚踹到门上。
电话接通了。
“利威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