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幸而(14)

作者:JiaKu/落山水水

他闭上眼睛。

「我在遇见你的那个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又去到你在的那个巷子尾,从路灯下展开一个破旧纸团。

我一直很好奇,那张纸团上写的什么,我总觉得我应该知道,就像是高中生相信星座和塔罗牌一样,偶尔我也想相信一次命中注定,我注定遇见你,这件事像是能为我分担一点错误一样。」

他都知道,像上次他被少年拽住衣角,那少年只说留我一晚。但利威尔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救我。

第4章

艾伦,我们逃吧。

要是时间倒退回三个月前,利威尔一定也不会相信,他人生里最完满的六个小时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艾伦不喜欢医院。虽然一般情况下,如果你没有什么特殊癖好,应该都不会将医院当作旅游胜地。但艾伦的厌恶是肉眼可见的,自他陪着利威尔下救护车那一刻起。他的手心不正常地发凉,利威尔扭过头,看到他嘴唇紧抿,脸色糟糕透了。

利威尔惯性地伸手安抚,但非常可惜,他的右手正在经受一场由双氧水和碘酒主刑的惨绝人寰的折磨,而他的左手被艾伦抓到泛出白色。

“艾伦。”他喊,艾伦惊得跳起,问他哪里不舒服。

利威尔扬起下巴示意。

“手指要断了。”

艾伦立刻松开手。抱歉,他急急地说,为利威尔揉揉手指当做补偿。很快利威尔被推进手术室,门关之前他看见艾伦,半身衣物染了血,孑然站在一片惨白之中。那样子看起来很是寂寞,利威尔感觉到疼,却并不来自受伤的手臂。

艾伦不喜欢医院,但这不妨碍他在医院上上下下熟络地跑,等利威尔在病房里醒来,手臂被吊成一个滑稽的形状,艾伦迎上前,说已经帮他办好了入院手续。他依然没换下他那身脏衣服,但利威尔注意到他的裤子口袋不正常地鼓起。

“是你帮我预定的单人病房?”

利威尔问他。艾伦坐下来,手里拿着利威尔的钱包和病历,他说您看起来就像住得起单人病房的人,所以他们帮我做了决定。护士进来替他量血压,一边好奇地问艾伦你是他的谁,艾伦笑笑,我被不良少年欺负,他见义勇为救了我。

不是足够让人信服的理由,护士面露疑惑,但礼貌地不去追问,只说保险起见,要住院两天,最好让你的家人送些换洗和洗漱用品,利威尔点头,艾伦紧跟着问伤势情况。

“送救及时,神经有损伤,但影响不大。”护士说,“不过伤的是右手,近两周的生活起居大概需要人照顾了。”

说罢他离开病房,艾伦趴在门上看了两眼,转身很用力地把房门拉上。

“你兜里藏了什么?”利威尔问。

“被发现了,”艾伦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苹果,“我怕你肚子饿。”

利威尔嫌弃地拒绝,说别了,我最不爱吃苹果。艾伦没听,苹果削得嚓嚓响,利威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后他把切好的小块递过来,利威尔皱皱眉,再次试图推开。

“只有苹果不可以。”利威尔说。

“每天一苹果。”艾伦一本正经,挑起一块往他嘴里塞。利威尔躲不过去,还是张嘴,牙根咬碎果肉的声音经过骨头传遍一身,像是把他的筋都扒了出来,但苹果熟得刚好,利威尔痛苦地下咽,反复告诫自己这不是苹果的错。

他靠着惊人毅力吃完了艾伦偷过来的慰问品,作为有自知的成年人,利威尔非常明白比起声音过敏这种小事,让小孩子的一片好心落空更会令人产生罪恶感。艾伦放下空碗,缩进病床对面大大的旋转椅,长手长脚蜷起的样子很是委屈。利威尔倚在床头看他,感觉止痛药的副作用沿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扩散,疼痛减缓,心头蒸腾起一团潮湿柔软的白汽,世界是云雾形状,艾伦在其中融化。

“艾伦。”

艾伦抬起头,什么,他用口型问。

利威尔左手拍拍自己床边。

“过来。”

艾伦跳下椅子,拖着步子挪过来,找到床边空位坐下。利威尔再次拍了一拍床铺,艾伦看着他,犹豫片刻,在他身边趴了下来。往日蓬松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点潮气落在利威尔的指尖,再往发根处探去,能碰到年轻人温热的后颈。

他在这里。

“还疼吗?”艾伦问。

“还好,”利威尔说,“相比起来苹果对我的伤害更大。”

艾伦勉强咧开嘴,“现在我晓得你不爱吃苹果,下次不给你削——”他说到一半又打住,认真纠正,“不会有下次了。”

利威尔揉揉他的头。止痛药带来漂浮着的快乐,将艾伦妥妥帖帖地包裹。利威尔手里握住的温度和触感都很实在,这让他安心下来。

“我很害怕。”

利威尔将艾伦的一缕头发绕成圈。

“怕什么?”

“我怕你突然就死掉了,”艾伦说,声音比窗外的叶子婆娑更轻,“背着你到停车场的路上我一直想,要是你就这么死掉要怎么办——”他低下头,“抱歉,我不是在诅咒你。”

利威尔的心脏被轻轻扯了一下,他拿手指戳一戳艾伦脸颊,艾伦没有躲,利威尔从他眼底擦掉一粒水珠。

“一直都是这样,我的父母,那条狗……都是这样。”

艾伦坐起来,盯着床头空空的花瓶。

“我妈妈到最后都没能住进单人病房,那男人不会为她再掏多余的钱。”他安静地说,“她是在我和她吵了架第二天后倒下的。我太生气了,她把晚饭送到我房间门口,等全部凉掉了我也没有吃。第二天气消下去,我想去和她道歉,但她已经没法从床上坐起来了。”

利威尔靠在床头,看他细长的侧影。长夜过半,四下静谧安然,他说的每个字都带着洞窟中的流水回响。

“很快,真的很快,她是春天进的医院,没有熬到夏天结束。她的身子瘦到只有我的一根手臂那么粗,我给她削苹果,她吃不下,把苹果打成果泥,她也吃不下。因为一直在输营养液,她的手背到手腕总是很凉。

“她还能说话时比平常更唠叨。她要我学做饭,准备小份的调味料,雨季到了,要给家里除湿,她告诉我她早就立过遗嘱,让我不要担心。她每每说完这话都会笑,艾伦,你是个好孩子,你不会让我担心的。

“然后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那一天我陪着她,她看向我,最后时候也是笑着的。她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我摸到她的手,这一次是暖的。只有这一次。”

艾伦重新转过来。利威尔看到他的脸,右边眼皮的肿还没消下去又沾上盐水,看来他今晚会一直都是这副凄惨模样。

“利威尔先生,你看,他们从来没问过我的意见,从来……都不管我怎么想,想离开便离开,可我甚至还没有成年,”他吸吸鼻子,“虽然我知道这不该怪他们。”

“我很害怕,我以为在她去世之后我不会再怕什么了,所以我背着你过来的时候,我甚至在想,要是我没有遇到你就好了。害怕的感觉这么糟糕,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艾伦。”

利威尔摊开手掌,示意艾伦把手放过来。少年手中有一层薄汗,但利威尔握住了他。

“是热的。” 艾伦低头,声音干涩。

利威尔朝他挪过去。右手受伤真是太麻烦了,他想,他甚至没法空出手来给面前人擦擦眼泪。于是他只好拿下巴蹭蹭他的前发,艾伦双手环过他的腰。

“我在这里。”利威尔说,“我不会有事的。”

被人需要、被人渴求是件多荣幸的事,利威尔活过小半生,头一回尝到其中滋味。那天艾伦一直陪他到天亮之前,愉悦抵消了疲惫,他喊很多遍艾伦的名字,每一次艾伦都会应他,握着他的手,与他开无关紧要的玩笑。他要叫住少年,那名字就是安全绳,他牢牢拽住绳索端头,少年就不会沉入孤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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