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幸而(12)
利威尔双手捂住脸。他太知道正常生活是什么样了,他能从现在这一秒一直预见到自己葬礼的那一天。
而直到那一天,艾伦也会是他的生活里发生过的唯一一场危机。
几天之后利威尔迎来了第三位不速之客。
当时利威尔正准备上床休息,近来他睡得越来越早,主要还是因为夜晚无事可做。他在自己一尘不染的洗漱间里刷牙,走神想着办公室新换的几盆火鹤花,接着就被几声震响惊醒,他举着牙刷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外来者在砸隔壁耶格尔家的门。
利威尔将自己收拾干净,从橱柜里摸出来一根铁质球棍藏在身后,那球棍曾经是他与妻子以防不备时的防身武器。他打开门。
来人也是名高大男人,看着比利威尔年长不到哪里,他相貌英俊,器宇不凡,若不是他正在用脚试图踹开那扇靠指纹识别的房门的话,他应当也能被归入会有资格住进这片社区里的普通居民当中。
利威尔立刻就猜到了他是谁。
“他不在这里。”利威尔对他说。
男人转过头,居高临下地打量利威尔,然后他飞快地往脸上挂笑,站得笔直。
“您是新搬来的邻居?”他很有礼貌地问。
“我搬来这里几年了。”
“我从来没看见过您。”
“太巧了,”利威尔说,捎上一点不容易被听出来的嘲讽,“我也没见过您。”
男人伸出右手向利威尔表示友善,利威尔手紧抓着球棍,没有去接,男人见状,又笑一笑,从容地把手收回来。
“您认识他?”男人说,“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艾伦·耶格尔的父亲,我就住在这里,刚好今天出差回来。”他转头看一眼锁得死死的门,眼里的担忧生动极了,“看样子我儿子不在家。”
“见过几面,”利威尔重复着之前对其他人的说辞,但加上了一点补充,“但我听说这是他的房子。”
“我儿子告诉您的?”男人敏锐地问,“他和您真是熟。”
利威尔摇摇头。
“我并不了解他。”
男人挥挥手,表示并不在意小孩子的说法。那孩子太犟了,他说,在他母亲去世之后都是我照顾他,可惜他一直对我不太亲近,反抗期的小男孩,您知道。他叹气的模样甚是真挚,完全对得起邻居对他的评价。
“我该走了,”男人说,“感谢您平时对他的照顾。”
他走向电梯间,临了,又像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
“虽然我是他的父亲,但出于好意,我想对您忠告两句,”他恳切地说,“我知道那孩子私底下都在做些什么,如果您不想要惹麻烦——我是指,会和反儿童色情法之类的东西扯上关联的麻烦,您最好离他远一些。”
利威尔捏着球棍柄的手收紧,手心被硌得发疼。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请你离开,”他说,“这是艾伦·耶格尔的家,他显然不欢迎你。”
男人咧嘴,按理说英俊的人笑起来不该这么惹人发毛,可他做到了。
“但我还是他的监护人,没有我,他现在应该呆在孤儿院。”男人说,“我现在也随时可以让他住在里头去。不过那里至少比少年管教所要好。”
“请你离开。”利威尔高声说,声音在整个走廊里回响。男人耸耸肩,转身离开,利威尔确认他的那班电梯彻底消失在这座楼层,狠狠地将门摔上,球棍砸地时引发巨大响动,并在昂贵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了永久的坑洼。
入秋之后的小巷比起夏夜里清冷了些,风吹过来凉爽,原有的浑浊气也散开不少。但路灯没有修好,站在路灯下的少年也是,利威尔很远很远就看到了他,认出他破旧纸张一样的身形,手中掉落的闪着细小火光的灰烬。
他也看见了利威尔。隔了那么远,利威尔仍然能想象出他弹掉烟灰的动作,脚一蹬挺直后背时划出的线条。他身边的人匆匆来往,将他围成时间里的一个漩涡。
“先生,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说得好像他第一天见到利威尔。利威尔走过去,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停下,看见他重新涂上一点也不适合他的妆容,五官像是被凿空,眼下蔓延出几道红色纹路,在不稳定的光线下皮肤像是被某种可怕的昆虫啃噬过,但很快利威尔反应过来,这也是他拿口红或者别的什么玩意画上去的。
利威尔伸手抹了一把,速度很快,艾伦没来得及抓住他。
“我来接你回家。”
艾伦手背蹭过刚刚被抹过的地方,把一小片红晕蹭了开去。
“我就住在这儿,”他朝那栋二层民居努努下巴,“你要接我去哪里。”
利威尔望着他,眼睛钩子一样抓住他,不给他挪开视线的机会。
“回我的家。”
艾伦干干地笑了两声。
“我没有被你买下来,阿克曼先生。”
“我不和你纠缠这些事,艾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利威尔说,走上前一步,艾伦就站在原地,被接近时也不挪动毫分。这才让利威尔看清一道道纹路底下藏着的没痊愈的伤痕,细细长长,但是不深。
“他们又来找你了?”利威尔低声问,又伸出手,但立刻被艾伦打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用你提醒,相比之下,阿克曼先生,”艾伦说,“你才是该想想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他扔掉烧了一半的烟头,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新的一根,点烟的手势比百分之八十同年纪、甚至更加年长的人娴熟。利威尔很响地咋舌,眉头紧锁
“把烟掐了。”他命令道,“全世界你最没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艾伦没听他的话。他抽的烟应当也不是什么贵重货,味道浓重刺鼻,利威尔尽力挥开烟雾,还是咳了几声。
“我当然没资格,阿克曼先生,我是个鸭,”他说,“而你,阿克曼先生,你是个正常人,所以在警察和反儿童色情法找过来之前,从这里离开,最好再去做个身体检查,以防万一。”
他说着就要强行送客,被利威尔反抓住手腕。十七岁少年的手腕比雏鸟翅膀还要脆弱,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利威尔不在乎,他原本力气就比他这个人看上去要大一些,往腕骨处一拧,艾伦疼得险些在他面前跪下来。
“你什么时候这么为你的客人着想了?”
“放手。”艾伦站稳身子,盯着他的眼睛。
“怎么,我在床上不反抗你,你就觉得你能打过我了吗?”利威尔说,“你也这么舍身为人地去告诉你的其他客人了吗?”
“其他人都没有你这么纠缠不清。”艾伦轻笑,“但有时候我不是很懂你们这些上等人,你们觉得拯救一个流落街头的男妓是什么,背叛世俗的浪漫爱情故事吗?提出这样要求的不止你一个。”
他又试着挣脱一回,利威尔手指收紧,警告他再动就拆了他的骨头。艾伦暂时停了动作,空着的另一只手覆上利威尔的手指,初秋夜刚刚透凉,而他的指尖仍一如既往温热带着潮气,利威尔浑身战栗,在生气之前,他先想到的是他有多久没见这少年。
但少年很快收回手去。
“可救世主不是你这么当的,阿克曼先生,”他说,“我知道被人感恩戴德的感觉很好,但是不了,请你去别的地方找会被你救赎的小男孩。”
他自是知道利威尔不会真的揪着他手腕把他拖回去,脚在地上生根,看过来的眼神挑衅一样。“你看,你从来就对我没有办法。”他用眼睛告诉利威尔,要不是那双眼里有细碎冰晶闪烁,利威尔几乎就要相信他,并且气得转身就走。
“放手,”艾伦又说,“灰要掉下来了。”
利威尔松开了他,艾伦弹掉烟灰,重新靠回墙壁上。在他们离去的小半个夏天中那里长出了新一层青苔和水渍,艾伦看上去毫不介意,他的那身衬衫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圆状斑点,利威尔不愿意去想都是怎么沾染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