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幸而(11)
艾伦脚尖拨开一层沙砾。
“那时我把它埋在了这里,夏天尸体腐烂得快,现在应该只剩骨头了吧。”他说。
利威尔看着因为雨季变得浑浊的河流。今年夏季雨水频繁,也许在某个河流发大水的晚上被冲走,他这么想,回头看艾伦低着头,继续拨弄他面前一小片的沙地,拨到深处,能看到河水细细密密地渗出。
“那时我也是一个人去领的妈妈的骨灰盒。”
他冷不丁地说。利威尔一愣,你说什么。艾伦很低地笑了一声,抱歉,突然吓着您了。
但他的道歉总是不够诚恳,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将利威尔作为听众对待。他对着夏日灼灼的风说,对着河流、沙砾、蔓延到脚下的树荫说,它们宽容冷静,足够容纳年轻的悲伤。
“他们很好心地安慰我,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做的没有用——因为我没有像他们期待的那样,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妈妈去世之前一直在告诉我,她说,艾伦,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让我担心。我照做了,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利威尔肩头,看向远处被染成湛蓝色的群山。
“父亲的葬礼上她也这么说。”
他指指那片山地。越过山就是公墓,我父亲埋在那里。他说,风与水流混在一起,发出荒凉的嘈杂声。
可我已经很久没去看望他了。他嘴角扬得很难看。我妈妈没有墓碑,我的继父没有费心为她购置最后一处安身地。
他说话时眼底有盈盈的光,始终不看利威尔。那模样让利威尔久违地想起青春期,逞强又敏感的青春期,一切情绪都像夏日灌木一样疯狂生长,而盔甲尚且脆弱。他有莫名的确信,确信那少年刻意回避视线相接,是因为他怕自己突然在利威尔面前哭出来。
于是他喊他。他说艾伦。
艾伦。
少年猛然惊醒一样,抬手擦了擦眼角。
“天太热了,”他说,“我们回去吧,谢谢您。”
他转身很快,但利威尔跨前两步抓住了他。艾伦不解地偏头,利威尔向他示意河滩上的杂草。
“狗尾巴草。”他说。
“我知道。”艾伦说。
利威尔蹲下来,手指拨开旁边石头,将杂草连根拔出。
“真遗憾,”他站起身,拍掉手里的泥,“有人说死后的小狗埋在地里,尾巴就会长成一株狗尾巴草。”
艾伦默然地看了他几秒。那几秒内利威尔听见很轻的啪嗒声,盈盈的光凝结成水珠,从向阳处掉落下来。
少年走过来抱住了他。
“谢谢您。”他吸吸鼻子,下巴搁在利威尔肩上,“这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个夏天。”
有时候我们谈起一个人消失,并不是真的指他就此从人间蒸发,而是即使他与你只一墙之隔,你却能够一眼也不再看他,他也算是消失了。
利威尔对于艾伦的告别一直都是心里有数的。九月的第一天,全世界学生都热热闹闹地开学,利威尔起得很早,在阳台上目送了几批年轻人结伴离开,始终没有看见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然后他明白了,还有半年,艾伦已经在着手准备他的离开。
而利威尔也要着手恢复他的正常生活了,停掉晚餐的音乐,删除车载导航设置的目的地,不再准时下班,回家时精疲力竭到没有空闲想些有的没的。他的下属偷偷感叹,暑假结束了,阿克曼先生又恢复到不要命的工作状态了。
缝隙会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冒出来,某天他坐在夜幕里,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忘记开灯,他的音箱已经反复放一首歌放了半个晚上,而让他注意到这件事的甚至不是响动,而是歌词,它唱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利威尔坐在旁边,静静等这一遍放完,他意识到自己掉了眼泪,喉咙、鼻腔和眼皮都因为掉泪而产生酸涩的痛楚,但他不准备去擦。他是已经学会掌控人类诸多情绪的成年人,再过两分钟就会自然痊愈,而他现在擦掉,就像是擦掉了整个夏天。
九月初是雀跃的鹅黄色,树影和风带来爽朗的干燥感,利威尔走在街上,吐息绵长舒缓,他喜欢所有适合晾晒和洗车的日子,雨季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的沉闷味道只需要秋天摇晃一根手指头就能消隐无踪。他的新生活——他还记得这个计划,虽然推迟了一个夏天——也终于可以开始了。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某天清晨有人来敲他的门。
来人说是附近高中的老师,留着短发温和有礼,自我介绍说到一半利威尔就知道是为着什么来了,两句之后她提到艾伦·耶格尔,利威尔胸口意料之中地揪了一下。她说得很委婉,开学之后艾伦没有去过一次学校,按照地址去家里找也不见人。问了这个社区的人,他们说最后一次看见他和您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利威尔说,又立刻找补一句,“我们只见过几面。”
“那天他有对您说过什么吗?”那位老师问,利威尔摇摇头,只是碰巧顺路。老师没有追问下去。很快她向利威尔道别,说打扰。
利威尔叫住她。
“是这样,我有点好奇,您知道,他是个挺独特的年轻邻居,”利威尔问得很真诚,“……他在学校里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吗?”
老师先是叹了口气。
“不算是个坏学生,如果他来上学,应该能够顺利毕业,”她说,“但他在学校里不爱说话——不对,应该是不和人说话,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学校里不少学生喜欢找他麻烦吧……不过我的学生倒是说有很多人怕他。”
老师苦笑。
“不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但即使这样,也希望如果您有什么线索,及时和我们联系。再找不到他,学校会考虑报警的。”
她没有说谎,到了周末,他家的门再次被敲响,高大男人朝利威尔出示警员证件,说希望了解艾伦·耶格尔的事情。
利威尔答得相当流畅。
“我不了解他,”他说,“我没有见过他几次。”
“我们得知您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警员说,“希望您配合我们调查。”
“那只是一次顺路。”
“有人证言说曾看见那孩子出现在您家门口。”
“他是我的邻居,一直一个人住,我和我妻子都觉得他可怜,想邀请他到家里吃晚饭。”利威尔说,“但非常可惜,我妻子前段时间和我离婚了,所以只能我一个人邀请他了。”
他仰头,平静地与警员对视。对方也是个中年男人,似乎对于这样的遭遇非常感同身受,他说我很抱歉,态度不再咄咄逼人。
“关于未成年人独居的事我们也会继续调查下去的,感谢您的配合。”
“听说他有位继父。”利威尔补充道。
“我们会尽力与他取得联系,”警员说,“但目前他似乎仍在海外出差,等回来之后我们将与儿童相谈所一起去拜访他。”
男人离去之后利威尔背靠着门坐下,连续几天接受来自外界关于艾伦·耶格尔的质问让他有些招架不住,排除掉那些牵扯着心脏的想念,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意识到艾伦说的话都在成真。你不该来这里,你可以去过更正常的生活。他记得艾伦对他说话时那双沉入黑暗的眼睛。
他靠着门,在初秋的温暖空气里一直坐到后背发凉,一千只一万只手向他伸来,要他悬崖勒马,艾伦就站在悬崖边上,对他说再见。
他可以悬崖勒马的。利威尔想。夏天是最容易被释怀的季节,许多年后他老去,也许能与人谈谈他在一段失败的婚姻中犯下的错误、学到的教训,如何体面地在中年重振旗鼓,再穿插一点对炎热夏夜的感慨,追忆一名与自己萍水相逢的少年,他的人生因为有过如此丰沛的遗憾和感伤而动人而完满。
可在此之前的许多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