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成欢喜(3)
还好他还了手,还好他被追赶,还好他耽搁了一些时间,没有那么早回去。
那一日,他娘如往常一样接了个客人回家,可来人身份复杂,没过多久就引来了一伙拿枪的。小巷里发生了一场厮杀,死伤数十人,枪战是在他家发生的,死者里自然也包括他娘。
沈轻舟还记得那个晚上,他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心里担忧着被骂,不想回去,却又无处可去只能回家。怀揣着不安,他回到家,刚刚进门便看见他的娘亲躺在血泊里。
当时他愣了很久,心里没由来地开始难过。
只是他这份难过的程度很轻。在看见欺负他的大孩子哭倒在同样躺在血泊中的家人身边时,他还生出些疑惑——至于吗?
沈狗儿抱着膝盖坐在边上,眼前的人来来往往,大多数在哭。唯独他安安静静,心里想着,人都是会死的,不过早晚而已。那些孩子不知道,大人们也不知道吗?他们至于这副样子?
他还没想多久,这边便来了人。
除了警察之外,还有几个穿着风衣的。
他们的风衣看上去很厚、很暖和,也没有破洞。
沈狗儿很羡慕。
正羡慕着,他的眼前就蹲下一个人,他听见其他人叫那人「许少爷」。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许知远。
没有光的墙角下,许知远看了沈狗儿许久,大抵是看不清楚,于是他打着打火机凑近沈狗儿。沈狗儿曾经被他娘用火棍烫过,出于对火的恐惧,他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许知远见状,收起了火机。
他往边上指了指:“这人是你娘?”
当时的许知远逆着光,沈狗儿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沉默着点点头。
后来他总梦到这个场景,但梦里的人很是模糊,他只能隐约瞧见黑色剪影,辨不清对方的模样神态。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当时许知远是用怎样的表情在看他。
墙角下,沈狗儿等了半晌,才等来对方的下一句话。
许知远摸摸他的头,轻声道:“你不像个孩子。”
沈狗儿不懂许知远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头顶的那只手上。当夜很冷,他衣服薄,背后的墙面也冰冷,浑身上下,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温度,就来自于那只手。
在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那只狗,那是一只在街上的流浪狗,黄毛杂斑点,又脏又灰,十分怕人,但若有人摸它,它又会用头顶在人的手心里蹭。
当许知远把手放在他头顶的时候,他也很想蹭蹭。
可他不敢。
就在这时,许知远问他:“你家里还有人吗?”
“没有。”沈狗儿瞥了一眼血泊中的母亲,“我只有我娘。”
许知远若有所思般:“那你要跟我走吗?”
沈狗儿想了想,抓住了他的衣角。
那年,许知远十九岁,刚刚接手青帮当家一位,也刚刚做起自己的生意。
虽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直到现在,沈轻舟还清楚地记得许知远在问完他名字之后露出的那个笑。不是嘲笑也不是讽刺,只是单纯的有些意外,像是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给孩子取这种名字。
然后,许知远望着他,认真地道:“你要跟着我,「沈狗儿」这个名字就不能要了。看你小小年纪心性便如此坚定,好似踏过了山水万重,以后,你就叫沈轻舟。”
……
搓衣服的动作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停下的,沈轻舟的手浸在河水里,被泡得发白。他在河面看见自己的倒影,这张脸精致得很,描着旦妆,和当年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半点儿都不像。
那年他八岁,在遇见许知远之后,他有了新的名字,也终于穿上了人生中第一件没补丁的衣服。
如今,十五年一晃眼过去,别人嘴里的小娼妓变成了宏福戏院的名角儿,许多人远道而来只为听他一曲,他文弱秀气会说话,很懂得讨人欢心,没几个人会对他设防。
也没几个人知道,他是许知远的人,还是个杀手。
3.“轻舟?”
许知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沈轻舟身后的,他先是回头,随后下意识地往小树林那边看,但那块地方早就没有声音了。
“不过洗个脸,怎么这么久?”
“衣服沾了血,我怕也有味道,顺便洗一洗。”沈轻舟拧了衣服,任它半干不干地搭在手上。
“或许你没发现,我其实在那儿站了很久。”许知远往后边一指,指尖上带着烟草的味道,“你不是那么不警惕的人,你在想什么?”
沈轻舟垂下眼睛,玩笑似的开口:“在想少爷。”
许知远的眉间一动。
月色下河水粼粼闪动,沈轻舟笑着,大概是向回忆借了胆,此刻的他没了平日面对许知远时的谨小慎微,一双眼直直地望向许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