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敏笑了起来。
六月初,妈妈已经非常瘦,恶液质几乎耗空了她。
一米七多的人,现在竟然只剩八十多斤,思归半夜给妈妈拍背,清理喉咙里的痰,甚至会感受到她的肋骨硌人。
“你以为会多长?”妈妈摸了摸鼻子上的硅胶管,咋舌:“你姥姥那时候你不记得吗?”
思归嘀咕:“……我那时候小,你又不让我看。”
“……那肯定就一两公分啊。”柳敏嘀咕。“伸进鼻腔谁受得了?”
净是不痛不痒的闲聊。
谁都不去谈房间里最凝重的一块石头。
其实两个人彼此都心照不宣,这次入院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真实的意义就是房间里的大象,每个人都看得见,但每个人都假装它不存在。而余思归潜意识里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去谈,不去看,它就不会发生。
只要不去想未来,那未来就没有来的一天。
而下一刻钟,柳敏却忽然说:“……归归。”
余思归:“诶?”
“明天起不去学校了吗?”妈妈单刀直入地问。
余思归抿了下干涩的唇,嗯了一声:“……是。已经和贺老师说好了。”
“……”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在思归掉眼泪前,妈妈率先打破了沉默,笑道:“和妈妈玩一会儿吧。”
思归鼻尖发酸,问:“玩什么呀?”
“不知道,”妈妈痛快地说,“但我把你的游戏机带来了。思归,小时候妈妈没怎么陪你玩过,你还写作文骂我……你还记得吗?”
余思归只想哭,嘴硬地瞎扯:“早忘了。”
“三年级的时候你上第一次作文课,”
柳敏忍俊不禁,“写作文说我的妈妈好忙好忙,从来不理我,别的同学放学后都能和妈妈一起玩,我的妈妈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写完当天你们班主任批着作文打电话过来,让我多关心关心女儿……”
余思归强忍着泪水不往下掉,轻声说:“……你没我写得那么坏。”
“肯定没那么坏啦,”柳敏笑眯眯地说,“妈妈还记得你在作文的最后,你写我是天下最好的妈妈呢。”
“嗯。”
但归归嘴硬地说:
“但你也没天下第一那么好。”
柳敏不置可否,从包里摸出游戏机,挺温柔地问:“……那你还愿意和妈妈一起玩游戏吗?”
“……”
那一刹那余思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剩眼泪在眼眶里咕噜噜地打转。
过了许久。
“……嗯,”女孩子嗓子喑哑地嗯了声。
然后她说:“什么时候都愿意。”
归归说完,趴在妈妈床前,哽咽着哭了起来。
——像是一个心碎了,再也无法被拼凑的人。
-
……
可是,那似乎是思归这辈子和妈妈度过的最开心最亲密的一段岁月。
妈妈身上插着管子,像个科学怪人,不能随意走动,也很爱睡觉,但醒着总和女儿闲聊,有时聊一点外公外婆的过去,有时聊点自己年少时的故人,思归和妈妈一起玩游戏,说点学校的所见所闻,然后带妈妈上了岛。
思归在动物森友会的岛屿被她彻底清空,让妈妈从零开始建了一个。
狸克带着豆狸和粒狸,与妈妈的小人一起,在无人岛开启了新生活。
柳敏不太会用游戏机手柄,在给岛命名时盯着闺女脑袋上的毛发呆,三秒后输了个“龟龟岛”进去。
“不准叫这个!”思归气呼呼制止:“不准叫这个啦!给我换!”
然而下一秒她妈敏捷地按了个“+”,定下了岛名。
被本尊加了皱纹的妈妈小人在屏幕上开心地握起了拳头,说出动森名台词:「新生活开始了~!想做什么都能自己决定啦!自由啦~!」
别的学不会怎么就现在动作快……归归痛苦地想。动物森友会的岛一旦定下,就永远不能更名,除非删了所有存档。龟龟只得忍气吞声……毕竟让妈妈重走一遍新手村流程太残酷了,尤其是对得教她玩游戏的闺女而言。
动物森友会的游戏时间与现实完全吻合,连日落时间都按季节别设定好了。
现实里日落,游戏里也是一片黄昏。
妈妈似乎很喜欢这个钓鲈鱼的小游戏,六月夏季渔场开海,钓鱼大赛,海里能钓上大鲨鱼,河里则能钓出……
“你都钓了什么!”归归气愤喊道,“给我放生……”
妈妈说:“啊呀。”
“……”
“是龟诶。”柳敏笑眯眯地道,“绿绿的,好大一只。”
思归声线颤抖,竭力求真务实:“那个是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