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怔在了当场。
“你明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思归吼道。
女孩耳面俱是通红,哭得发抖,立在暮秋冷风中,颤抖道:“可你还是在提它,好像我是不值一提的,你也是不值一提的,生死都是不重要的,在今天,这样的下午,你居然还……”
你居然还对它念念不忘。
“我的顺位在这里,”余思归哭着喊道,“为什么从来没人想我有多痛苦?”
妈妈颤声说:“思归……”
“我的要求也不高!”
思归眼泪几乎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我想让你多看看我,想让你多在意一下我,而不是把我当成个摆设,一个能自己长大成人的生态箱……”
柳敏眼眶通红,嗫嚅着想说什么。
“——可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思归哽咽得难成语句:
“工作排在我前头,出差在我前头,评审在我前头,硕博论文在我前头,你的理想永远在我前头;我想让你和我聊……聊点,别的……”
柳敏一言不发。
“比如我们以后去做什么……”
“——我们出院后会去做什么,”思归痛楚道。
思归几乎觉得自己裂成了千万个碎片,又被风吹得散落天涯。
“我想和你聊聊你老了我们会去哪里住,”她说:“我们以后去哪里喝什么奶茶,等你退休了我们去哪里……去哪儿旅游,聊很多年前的千禧年跨年夜,我缩在你身边,听你讲我们跨越的一千年……”
“我想听你说妈妈一定会战胜它。”
附院灯盏次第亮起,女孩子哭喊咆哮:“我想听你说说我,说说你自己!”
“可是永远这样。”
余思归哭得颤抖,说:“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将我放在心上。
谁在意我想要什么?
余思归心都要碎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注意过余思归想要什么。「余思归」三个字永远是次要的,是可以被忽略的。
——因为她好打发,从小颠沛流离尝尽人间冷暖,内心太过澄澈好懂,通晓他人难处,连胡闹都永远在限度内。
是最好的被忽略的对象。
思归再难承受自我剖白,把妈妈留在原处,拔腿就逃。
夜色降临,附院院区有许多树。
余思归跑到树荫下嚎啕大哭,呜呜咽咽,不将自己的难过遮掩半分——有人摸黑散步路过,也有人在医院里夜跑,却没人上来安慰。
再没有任何地方比医院见过更多生死,见过更多崩溃下跪的人。
百年老槐树下,思归哭得肝肠寸断,冬夜的风将她的校服外套吹透。
她哭自己,哭自己十七年的心酸与委屈隐忍,哭不被选择、不被重视的,被忽略的那个思归,却知道自己必须长大。
必须比原来更坚强。
比原来更强大,更独当一面,更不可战胜。
因为余思归已是凛冬来临之际,世上唯一的堡垒。
古老槐树阴凉下。
无人知道那年冬夜,有枝条已在寒风中抽起,将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但是在成为那唯一的堡垒前,思归愿意再哭一会儿。
只一会儿,一会儿就行了。
-
余思归哭够了,从湖边起来,又折回去看妈妈。
妈妈坐轮椅只不过是体力衰弱,并不是真的行动不便,思归跑路后她已经自己回去了,思归浑身都被冷风吹透,哆哩哆嗦地摸黑回病区。
病室里还算热闹。隔壁床的阿姨正削苹果,妈妈则靠在床头,点着思归用来做题的那盏小台灯,独自读一本叫《刺鱼》的书。
——那本书似乎是问别人借的,书封皮已经有了严重磨损。
妈妈见思归回来,目光闪着点泪光,轻声问:“……归归?”
余思归冻得眉梢眼角俱是绯红,眼中亦是泪光点点,认真地说:“我回来啦。”
柳敏似乎想说什么,但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余思归却率先道:
“所以我们按傅主任说的来。”
柳敏稍稍一怔。
那已经不是在商量。
病情的恶化十之八九,现代医学具有非常典型的个体差异性,而且局限性极大,可用的有效药物有限,医学界这些年推崇的精准医疗在当下多半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恶化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柳教授眼角堆笑,回答:“好。”
“你要好起来,”思归严肃地说:“关于我记的那些仇,我们以后再谈。”
妈妈笑着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