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归呆在当场。
说是吐了,其实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几乎就是点酸水和唾液。
妈妈极度痛苦,仿佛胃绞得难受,脸色铁青,不到一分钟额头上就都是汗,余思归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抽卫生纸,给妈妈擦她吐出来的东西,然而隔壁床陪护的大人察觉不对,惊慌失措地喊道:“小姑娘你干什么呢!”
余思归:“……?”
柳敏不住地往外吐——但胃里空空,涎水变成了呕吐物的代偿。
余思归下意识抱着妈妈。
隔壁床陪护那个的阿姨冲过来,训练有素,一把按在了呼叫铃上。
门外护士台立即有人往这冲。
夜班护士火急火燎,见女孩子竟然抱着呕吐的病人,当场就麻了,不由分说将余思归往旁边一扯,从床下捞出个盆递给柳敏,将口罩扯上来,带上了手套,开始处理这次的呕吐物。
“小林?”值大夜的护士喊道,“小林!24号床病人家属被吐了一身!”
隔壁床的阿姨拽着思归,急道:“有毒的你晓不晓得!”
余思归呆呆地站在那。
“那个化疗药,”阿姨焦急地说,“那药为什么能杀癌细胞,因为它有毒,专杀细胞的!那是毒啊!”
“……打完那个药,连汗都带毒……”
阿姨着急的声音很飘渺,像是做梦,又刺不透梦境。
但余思归又能清晰地听见妈妈在吐。
——她在痛苦。
她在辗转反侧。
见习的护士将病人家属——余思归,拉到一旁,上下打量一番,棘手道:
“……没办法了,你跟我先过来吧。”
-
如果是梦就好了。
思归闭上眼睛想,如果能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在高一的教室里发呆就好了。
这还有个专有名词,叫“体|液暴露”,要用流动水冲洗五分钟。医院的操作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她在医院职工宿舍里冲过澡,套上实习的护士姐姐借给她的换洗衣物——沾上病人分泌物的衣物要经过专门的处理。
因为那是带有生物毒性的。
带有生物毒性的东西……那些药,健康的人只能躲着走的药。
却是要被打进病人血管里的。
大雨滂沱,漆黑瓢泼。窗外天像漏了一般。
余思归趿着拖鞋,撑着伞穿过医院中庭,大雨溅在她腿上,有种难言寒意。
玉兰树叶顺着水飘向远方。
长夜仿佛没有尽头,思归冒着大雨,蹚水回到病栋。
——妈妈已经熟睡了。
她靠在枕头上睡得很熟,床单被褥和病号服都换过,应该是医生补开了点安眠镇静的药物,床上没给思归留位置。
……她应该是不敢留了吧。思归想。
病区宁静无比,大多数人都睡了,只有上大夜的护士仍在走动。
思归自床下拽出折叠的陪护床,小床在地面上咔哒作响,女孩子眼眶里满是眼泪,缩在那张小床上辗转反侧。
耳畔传来夏夜落雨,池塘蛙鸣。
余思归紧闭着眼尝试睡觉,却难过得睡不着,感觉好像连青蛙都在欺负她的睡眠,急需什么人来主持公道,只好伸出手,小心地牵住了病床上的妈妈。
熟睡的母亲的手指温暖,像是思归人生所需的全部温热。
那温热触感,犹如温柔起伏的春日山岳,能弭平女儿的酸楚。
为她带来太初的心安。
-
……
思归没告诉任何人。
最主要的原因是归老师不喜欢他人同情的目光。
她狂傲惯了,连对无话不说的刘佳宁也只是提了妈妈生病,正在住院,而自己在陪床。
刘佳宁十分担心,想来探望下柳阿姨,这么朴素的愿望都被思归明确地拒绝,并且一脚踢去了补习班。
“不要来浪费时间。”归归坚定地说,“我们不差你这一点点的。”
刘佳宁半信半疑,但余思归隔着网线,实在是太会装了。
升高三的暑假不同以往,高考压力已迫在眉睫,大伙儿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辅导班一个接一个地上,公开的不公开的,小班化教学的,一对一的……非常紧迫,唯恐开学被大家甩开。
最古怪的一个同学甚至托关系花巨款跑到了北京去上课——因为那里有个数学名师,很会点拨疑难概念。
归归则不理解,区区高中数学,有啥需要点拨的……
而在这一群八仙过海的同学里——
余思归是唯一一个,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了一个暑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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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