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归靠在窗边,以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写着作业。
病室里另两个病人仍在和家属低声聊天,归归一开始担心妈妈会不会被吵得睡不着,但后来发现她大多数时间是近乎昏迷的。
窗边一盏小台灯,灯脚夹着窗棱,条件简陋,思归在灯下以膝盖垫着卷子,做天体运动的题,刚写完把第一个结果代入开普勒第三定律,却忽然听到很细小的声音。
“归归?”
那嗓音沙哑道。
“……思归?”
余思归一怔,抬起头来,看见妈妈在雨夜里悠悠醒转。
“……”
“你还没回家呀。”
妈妈声音虚弱,望向自己的女儿。
余思归小声说:“……下午下起雨来了,我没带伞,就没走。”
那一刹那妈妈目光闪烁,仿佛有泪意。
于是思归放下卷子和纸笔,到妈妈床角坐着。
病室里灯光颇为昏暗,柳敏撑着身子坐起,余思归想伸手扶她,但是下一秒柳敏就推了下。
“不用。”妈妈在黑夜中道,“我自己就可以。”
余思归说:“……好。”
窗外哗哗地下着大雨,仿佛天被捅漏了,妈妈怔怔望着窗外,眉目笼罩在黑夜之中,细瘦手指搭在被褥上。
思归看着她的手,静脉凸起,指尖枯黄,心里酸楚得无以复加。
“那天也是这样的。”柳教授忽然静静道。
余思归:“?”
“……我入学的那天。”柳敏说,仿佛忽然陷入了近三十年前的回忆之中,“妈妈从北京西站出来天就阴沉沉的,到了晚上我把东西搬回宿舍……就开始下雨……”
然后柳教授很轻地笑了声:“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现在被褥都是学校统一征订,那时候大多数学生的被子褥子都是从家带。因为大家付不起。”
思归怔怔看着妈妈。
那仿佛是她第一次接触妈妈的过往——至少是直接地从妈妈口中听到。
“那时候你姥姥和姥爷甚至不太想让我去呢,”
妈妈笑了起来,“毕竟师范大学不要钱,但清华却是要收学费的;而且他们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家家跑得那样远,说出去不太好听……以后找婆家也困难。”
余思归说:“一听就是姥姥的原话。”
“……确实是你姥姥说的,”柳敏笑了起来,见牙不见眼的,促狭道,“所以你也记得妈妈特别爱和她杠。”
思归又想哭又想笑,想起记忆中的外婆:“妈,我怎么记得那是你被姥姥骂呢?”
柳敏笑起来:“我那是护着你。”
“虽然你外公外婆一开始不想我去,”柳敏回忆往事:“但是除了松口之外别无他法……而且松了口之后是他们两个人把我送去了北京。路上没让我拎行李,夫妻俩把我送去上大学。报道当晚你姥姥和我挤了一个通铺,你姥爷是和我们班一个男同学挤着睡的。”
“……那天晚上,下的就是这么大的雨。”
余思归那一刹那有点想哭,仿佛经过过往的血肉,触及到了两个早已往生的人。
妈妈怅然看着夜雨,眼底一点很浅的泪光。
柳敏说:“我想她。”
思归喉咙发堵,泪水几乎扑簌簌地落下来,在雨声中说:
“……我也想她。”
“他们其实……”
妈妈沙哑地说,“你外公外婆就是普通的小市民……”
余思归忍着泪水。“我知道。”
母女二人安静地坐在床头,走廊里传来护士例行查房的走动声,柳敏刚醒不久,头发稍稍蓬乱,手背慌乱地一擦眼角。
暴雨滂沱,窗台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柳敏打破沉默,说:“你今晚不要睡陪护小床啦。”
“诶?”归归一愣。
“你从小认床,”妈妈笑着说,“但是靠着妈妈就没事……今晚妈朝旁边儿靠靠,思归你睡妈妈旁边就好。”
思归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暖意,在雨声中说:
“好。”
余思归已经很久都没和妈妈睡在一起了,似乎是长大了造成的隔阂,又像是经年的叛逆拉远的距离,她刚要起身去拿卷子在妈妈身边做,然而柳敏却忽然抓紧了被褥,干呕了一声。
“……?”归归一愣。
柳敏按着胸口,痛苦地呕了声,余思归一呆。
思归下意识地靠近她。
主治医生傅主任曾警告过化疗和可能随之而来的胃肠道反应,但先前一直不曾出现,只是食欲确有下降。
下一秒,柳敏哗啦一声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