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158)
皇帝不能让皇后的手端着,端着累人,便就着皇后的手吃了口鸭子,然后自己提了筷子用膳。周驿在一旁守着想笑也不敢笑,全天下最刚强的男人,也有在姑娘面前犯软委屈的时候。
吃着聊着,楼下的戏台开演了,民间小调自然不如升平署剧目排演的正式,整台只有唱诸葛的老生和搭戏的司马懿两人,也没有什么扮相,一条大长衫子着身,一挽袖就开腔,张口就是那段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台上两人主唱的是诸葛亮,司马懿的角,兼顾把其他角色也都演了。一曲作罢,满堂喝彩。
郁兮第一次发现原来民间的乐趣如此简单,唱戏的那些角唱的也不一定到位,多数人都很捧场,也有部分人狂呼乱叫,往戏台上掷钱,她也忍不住随着人潮拍手叫好。
皇帝看向周驿,以为有话吩咐,周驿赶忙走近,龙口一开只是压低声赏他了一句:“这地方选的不错。”
周驿低眉敛目应了声就退下了,皇帝很少夸人,这次有些把他给夸懵了,他顺着皇帝的喜好选了这家饭馆,看来是选对了。皇帝南巡身份不能暴露,故而不能选择那些知名张扬的酒楼,办不好撞见哪个官衙里的达官显贵,被人认出来,微服私访就失去了意义。就要选择这种不显眼,又不失体面的饭馆。
更重要的是,帝后同桌,脱离官僚氛围,在闹市中取一片静,闻听一曲下里巴人,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并不是天天有的。
诸葛亮和司马懿下来了,上来的是一个身材丰满的中年女人,发鬏上并无装饰,穿着朴素干净。上台的那几步能看得出她行动十分利落。
郁兮握紧皇帝的手,悄声说:“万岁爷你看,这应该就是织坊里的女工了。”
女工开口清唱道:
“双臀坐不安,两脚蹬不败。
半身人地牢,间口床荤饭。
逢节暂松闲,折耗要赔还。
经络常通夜,抛梭直到晚。
将一样花板,出一阵嫂酸汗,
熬一盏油干,闭一回磕睡眼。”
郁兮听得心花怒放,“万岁爷你听,她只是说平日里劳作辛苦,并没有说官府,说万岁爷的半分不是。”
江南的女人,即便不再年轻,身上还是不落温婉的风情,婉转的音调赋予了她满脸的俊俏。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场中大多是男人,前者对后者是一种巨大的刺激,一曲过后场中相声如雷鸣,叫喊声此起彼伏,让她再来一曲。
台上的女人趁着兴头又唱了一曲云锦艺人在做工时的口诀:
“枝不得对发,花不可并生。叠字如品花,发梢似燕飞。
小瓣尖端宜三缺,大瓣尖端四五最。老干缠枝如波纹,花头空处托半叶。
行云绵延似流水,卧云平摆象如意,大云通身连气,小云巧而生灵。
蝙蝠从来形不拘,如龙似虎方称奇,虎头云耳身似鼠,两翅斜飞有高低。”
……
“谢谢各位客官捧场。”女人拒绝了第三出表演,像她口中吟唱的那样,行云流水一般踩着脚下那些铜钱就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
这就是江南,这就是天下,千人千面千种风韵,永远预料不到何时何地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郁兮眼中波光潋滟,抬头看向身侧,“万岁爷这下可放心了?你觉得她唱的好不好?”
皇帝降下眼睑,微微颔首,“这些勇于出门唱白局的女人们还是很有风骨的,朕今日也长见识了。”说着一嗤,摇了摇头笑道:“如果朕没听错,用的还是满江红的曲调。江南人杰地灵,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朕明天再去江宁织造处看看。”
“好啊,我陪万岁爷一起去。”她望着台下轻笑,手指在他手背上轻描淡写的抚,却像捕兽的夹子一把钳住了他的心,皇帝握住她的手腕,“桓桓,朕有些累了,回行宫吧。”
她看向他,缓缓打了个哈欠点头,茶足饭饱之后离开这一方闹市回到行宫,江宁行宫就设在江宁织造府内,数十个院落组成的建筑群,入了行宫大门,正殿的位置在三进殿所还要靠后方的位置。
刚下马,就下雨了,江南的春雨还没有京城的秋雾浓重,细如牛毛,甚至难以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安静的甬道里,郁兮的花盆底叩响在青石板上,“万岁爷,”她拉着他的手道:“其实我不喜欢穿这样的鞋。”
皇帝敛起步子,“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是不是累了?朕背你回去?”
郁兮噗嗤一声,晃着他的袖头笑,“万岁爷说笑了,你是大邧天子,背着一整个天下,不能背我,人来人往的让谁看见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