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能呆在岛上。海困死她一辈子,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枯燥的海岛生活。但山里呢?故乡呢?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沿着脚下道路走到底,在大榕树往右拐,跑过小桥,就是母亲的家。她也曾在这路上跑过吧?轻快地、无忧无虑地跑过,跑过春风和眼光,朝着家人呼唤的声音奔去,扑进妈妈的怀里。风像少女的衣袂拂过陶南屿的手臂。这么好的月亮,母亲也曾仰头看过吧。只有一丁丁点儿大的时候,她也曾牵过哥哥的手吧。
那时候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将无法回家。
“……陶家人怎么会愿意让你带走骨灰?”孙正峰忽然问。
陶南屿扭头看他,眼神真诚无欺:“他们愿意的,大家都很好讲话。我说妈妈不喜欢住在海上,好多年没回过家了,我带她回去。”
孙正峰如听天方夜谭:“这不可能!”
“陶家年轻人多啊,时代在变嘛。”陶南屿耐心解释,“他们没有你们这么重视这种传统规矩,而且大家对我妈和我都很好,能说通的。不过你说的我也能理解,虽然……行吧。”她叹了一声,“明天我带她去看看外公外婆吧,我也没祭拜过,好不容易来一趟……”
她一定是跟乔慎接触多了,连张口说谎的技术也拿捏得如此精准。陶南屿一边说一边又想,不对,这技能自己早就学会,不仅学会,还十分精通。否则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骗到乔慎。
孙正峰显然受到震撼。对于陶南屿的温和顺从,他很满意,很快答应第二日带她上山祭拜老人。
陶南屿回到小超市,跟孙哥孙嫂道谢。小超市门口坐着几个老头老太,见陶南屿来,一个个瞪着浑浊眼睛盯着她看。
原来这些都是村中老人,都认识外公外婆与她的母亲,得知她回来“寻亲”,忙赶过来跟她见面。
陶南屿根本不想再跟这些无法说服的人讲话,碍于礼貌才问几句好。无话可说,她正准备道别,一根拐杖点点地,示意她走近。
“你是阿月女儿啊?”枯瘦的手伸来抓她胳膊,“这么大了,真好看。”
陶南屿心中一动:“阿姆,我妈妈原来叫什么呀?”
“满月啊!”老人们纷纷指向天空。
天上悬挂的已经是缺了一角的月亮。但它总会圆满。
“孙满月,满月那天生的。她女娃娃嘛,不进族谱,名字可以自己起。”老人说,“就是前几天那个满月哎,你看过吗?”
月光轻纱一样,覆盖所有生命。陶南屿怔怔望向它。
“孙满月”,多么好的名字。
次日一早,孙正峰已在山下等着陶南屿。
山上坟头很多,拾着山路往上走,拐了又拐,渐入密林。陶南屿走得很慢,每每有拐弯的地方她就要停下来,看一眼手机上的路线记录软件,顺手在附近树干上钉一颗彩色图钉。
图钉是昨晚在孙哥超市里买的。昨晚她还从老人口中听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们都还记得孙满月回家的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单是这个女孩回归已经足够轰动,随后男老师的失踪更是成为好几年热议的话题。失踪那夜雨很大,当时人们相互住得不远,在孙正峰出门找人帮忙之前,不止一个人听见雨里凄厉的哭声。
孙满月趁夜走上了山。她在雨中一面走,一面哭,喊着“阿爸啊……阿妈啊……”。她往父母的坟地跑,身影很快消失,唯有声音穿透雨声和雷声,在果里村回荡。
村人在山中寻找孙满月的时候,还依稀听见她的大哭。那声音太过孤凄,当时上山寻人的他们久久不忘。
那时候母亲早已去祭拜过父母,她知道坟墓的位置。当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必须在漆黑的雨夜离开孙正峰的“家”,上山寻找亲人。
“你干什么?”孙正峰回头问。
陶南屿正往树上按图钉,闻言喘气:“走慢一点,我跟不上……这树上怎么还有图钉?”
“小孩钉的吧。”孙正峰指着前方催促,“城里人体力太差了,再坚持坚持,就在前面。”
清明时孙正峰一家人回来扫过墓,坟包尚算干净。春雨催生,一波新的植物已经郁郁葱葱长了出来。站在坟前能远远看到瀑布一角,此外便是茫茫群山。
陶南屿放下母亲的骨灰罐。摆好鲜花和水果,她点香跪下,分别为自己和母亲祭拜老人。初次见外公外婆,她絮絮叨叨地介绍自己。孙正峰走到一旁抽烟,眉头紧皱,并不出声。
虽然路途崎岖,但陶南屿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
既然能从岛上带走母亲的骨灰罐,她自然也有把母亲放回父母身边的胆量。原本打算按照孙正峰和家乡的规矩来,但既然规矩中没有可行之法,她唯有自己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