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86)
令年这会其实不知该如何称呼觅棠,程小姐,是不适宜的,叫太太,又没有前缀。只能对觅棠略一颔首,微笑道:“你也回来了吗?”目光在那孩子熟睡的脸上一停,说:“这个孩子真可爱。”
寻常的人,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总忍不住要高兴的,觅棠却没什么反应,拿起匙子,啜了几口糖水,她的发髻里还别着一朵白色绒花。静了一会,觅棠说:“我爹上个月殁了,我回来帮着料理一些丧事,没有办法,带着这个小人儿,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三小姐你不要笑话。”
令年说声“节哀”,旁边那个抱孩子的,她在医院见过一面,知道是觅棠的母亲,便对程太太也点一点头。
程太太对于程先生去世这一节,是没有办法做到觅棠那样镇定。提到这个话头,又絮叨起来,说:“那一年因为橡胶股票的事,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床上躺着的,为了养活这个小人儿,挣扎着又拉了几天的车,把人拉没了,他的命苦啊。”
觅棠知道她母亲哀叹起来,是没有完的,忙说:“你不要把他吵醒了。”果然程太太立即住了嘴,只对着那小孩子熟睡的脸,抱怨说:“都是你害的,全家都要给你害死了。你的命,比老的还苦,唉。”
令年见觅棠如今待人还算和善,便说:“程小姐,你想要找份工做吗?”
觅棠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恐怕腾不开功夫。”
旁边程太太见那小孩子扭动着身体,怕是要醒,忙抱着他走到一边,轻轻摇晃着。令年看他们的情形,大概还不知道窦筱泉已经残疾,这个孩子,在窦家人眼里,恐怕比珍宝还要贵重。她忍不住说:“程小姐,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交给窦家呢?这样你和程太太也许会过得好些,出国去留学也有可能的。”
觅棠清秀的脸上挂着一点淡淡的笑,说:“三小姐,你没有做过穷人,更没有做过母亲,不会明白的。”这句话,把令年想要给予的安慰和帮助,给全部回绝了。令年只能说了声对不住,叫阿金结了钱,离开了茶摊。
回到于家,卢氏等人连饭都没有开,都早早地睡了,只有何妈还坐在那里等着。她这几年也盘了发髻,系上了裙子,做妇人打扮了,动作比从前笨拙一点,因此于太太出行,或是宴客,并不常叫她。令年这趟回来,她总要在她脸上觑半天,才肯张口说话,话也少了许多。这会没有其他人,何妈把令年的手拉住,不觉就笑了,说:“小姐,大少奶奶他们都说累得很,不肯吃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在书房,我做黄鱼面给你吃吗?”
令年说:“我吃那个容易长疹子,你忘了吗?”
何妈一怔,说:“那我可是不记得了。”又问她要吃什么,“太太最近只要吃素,我想,你们是年纪轻轻的人,哪里顶得住饿哦,所以偷偷叫厨房宰了肥鸡、肥鸭,还有许多鱼、肉,你爱吃甜的,二少爷是咸的,大少爷呢,爱吃零嘴。你饿不饿,我单独给你做?”
令年笑道:“我在上海,也不是丁点油水都没有,何至于饿成这样?那些鸡、鸭,又不用抢着吃,你怎么还偷偷地做?等大哥和二哥完事了,一起开饭吧。”
何妈说声好,眼睛又往令年脸上觑着,欲言又止。令年看她那个样子,心里很难受,问道:“二哥回来跟你说话了吗?”
何妈道:“哪里顾得上?只是和大少爷说事情,二少爷找我吗?”
令年道:“再说吧。”放开何妈的手,往书房去了。
这时,康年正和慎年在书房里说话,因为康年赋闲两年,书房里许多当差的人,也就辞退了,这会案上堆着许多陈年的报纸、旧日的信函,上头的印章,还是皇清例赠之类的,康年掩着鼻子掸了掸灰,将这些旧物往门外一丢,说:“故纸堆,早该把它都烧了去!”回来往圈椅里一坐,对慎年道:“我刚刚接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说完,只是紧锁眉头。
慎年道:“是对你不好,还是对我不好?”
康年道:“你现在,总要分个你我不可吗?”将才收到的电报往桌上一放,说:“说实话,这事对谁都不妙!”
慎年道:“你不要绕弯子了。”
康年道:“昨夜财政部与中行、中交密议,想要打算停兑两行的钞票。”
慎年沉默了一会,说:“这不是逼中行、中交自杀吗?国家银行的信用,要建立起来,谈何容易,在你们眼中,却仿佛儿戏一般。”
康年烦恼地说道:“两行这几年为政府垫资,早被掏空了,这一年公债根本就卖不动,民间集不到资,非得再逼两行来垫才行,外头发行了那么多的空头钞票——就算不自杀,也离死不远了。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事一旦泄露了,谁都担不起,现在还只是密谋,尚无定论。我只怕哪天一个不小心,给谁捅了出去,市场上要乱了,到时候怕你又要骂我,所以赶紧先徇个私,提醒你一声,不要给他们连累了。百姓一旦挤兑起来,可不管你是国家银行,还是民营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