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85)
杨文庆一双黑眼睛瞪着令年,说:“我不认识他。”
令年说:“长者为尊,就算不认识,也该拜一拜。”
杨文庆只能捻了一炷香,也上去作了揖,磕了头,然后照旧低头走到一边,见许多双脚,布鞋、皮鞋、虎头鞋,一起往前走了,便也拖着步子,跟了上来,却不时用袖子把眼睛一抹。听令年叫声“小庆”,他含着眼泪抬起头来,说:“令姨,我真恨,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令年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生母,然而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是不方便抱在怀里了,便把他的手拉起来,小庆也没有反抗,两人携着手,跟在众人的后头,来到了雪窦寺。
于太太到了寺里,要敬香礼佛,总得好一阵的功夫,众人也都走得乏了,便不再跟着,各自去寻清静的地方休憩。那三个小的,被保母和卢氏看着,睡得很香,令年悄悄自客房走了出来,将各处殿宇一间间地游览过去。这会天气正好,又值清明正日,大雄宝殿里挤了许多人,令年只在外头看了看,就走开了。来到寺庙深处一个偏殿,见里头供的是个比丘,手持锡杖,坐在莲花须弥座上。雪窦寺各处供奉的都是弥勒,这个却是地藏菩萨。令年才把香拈在手里,后面一个人说:“你怎么也拜佛?”
令年回头一看,见慎年也从院子里走过来。这个殿偏僻,门槛上有一点青苔,房檐上也长了草,慎年站在门槛外,两手插兜,端详着那一座香樟木彩绘菩萨。
令年道:“地藏王是大愿菩萨,我想,跟他许的愿,大概要格外灵验一些。”见慎年并没有要走进来拜佛的意思,便将手上的香点燃,轻轻一吹,别进香炉里。这时,自大雄宝殿传来一阵瓮瓮的钟声,那声音实在很古雅苍凉,两人都停了一停,然后令年闭目合掌,默念了一句,等钟声渐渐消散时,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慎年的目光自菩萨身上,落到令年的背影上。他看了一会,问道:“你许的什么愿?”
令年摇头道:“我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慎年说:“你这么说,那我大概猜到了。”
令年双手还是合掌,慢慢说:“我跟菩萨说,但愿我这辈子结束得比你稍微早一点,我最后一个看到的人是你,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害怕。”
慎年沉默了一瞬,说声“好”。令年转过身来,对他抿嘴一笑。慎年又说:“你对杨金奎的儿子倒不错。”
令年说:“他从小就没了母亲,跟杨金奎也不怎么亲,是有些可怜。”
慎年道:“他和他那个老子,是有些不大一样。”
令年嗔道:“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嘴上占杨金奎的便宜啦。难道你以后不会有自己的儿子吗?非要给别人的儿子当爹。”
慎年笑道:“嗯,我以后有没有儿子,我也不知道。我想,如果像芳岁和百岁那样,大概也不错。芳岁有些像你,你没看出来吗?”
令年拧眉道:“她那一张小嘴,噼里啪啦的,好像个喇叭,怎么会像我?”一面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被脚下的青苔一滑,险些跌倒,幸好给慎年扶住了。他将她手心一捏,轻声说:“我明天回上海,你跟我一起走吗?”令年忙把手夺回来,见院子里只有个老和尚在扫地,没有其他人,她将慎年一睨,说:“你总要做的那么惹眼。”顿了一顿,说:“杨金奎得罪了许多人,我在溪口还放心一点。”
慎年便特意落后一段距离,二人先后回到于太太处。这时日头已经偏西,于太太要在寺里再住一夜,持斋礼佛,康年便携众人下山去了。男人骑马,脚程要快一些,令年在竹兜里坐着,见后头那个轿夫,胡子都一把了,伛偻着腰,走得呼哧呼哧的,便说:“我走一走,散散心。”带着阿金,沿着山道,走了一段,到山脚时,见摆着三两个露天的茶摊,许多人都停下来歇脚,吃茶。令年也走了过去,问那摊主都有什么,摊主道:“有茶,梨汤,稀饭,还有咖啡。”
令年不想这乡下地方,竟然也如此时髦,笑道:“那你倒两杯咖啡来,我尝一尝。”
摊主很快用托盘送了两杯咖啡来,令年一看,是黑漆漆的浊汤,也没什么香味,大约是假的咖啡,不敢去尝试,连那盛方糖的小碟子也推到了一边,说:“还是喝茶吧。”这时,有两个妇女也坐在了旁边,一个怀里抱着的孩子,只是埋头乱拱,小脸涨红。一个年长的妇女说:“怕是要吃奶了。”嘴里絮絮叨叨的,不断说道:你背过身去,喂他一点,喂他一点。那个年轻的母亲却坚决不肯,最后,给孩子哭得没有办法了,又很心烦,对摊主说:“麻烦你给我一碗糖水。”摊主倒了一碗热水来,把令年面前那个糖碟子一推,也正是那个妇女抬头来捻糖的时候,和令年目光一对,二人都怔住了,随即,对方又把头低了下去,用匙子在水里慢慢地搅着,再用嘴唇碰了碰匙子,一点点喂给小孩子喝。小孩子喝了几口糖水,便睡着了,被旁边的妇人接了过去。他的母亲如释重负,这才放下匙子,泰然自若地对令年道:“三小姐,你也回溪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