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63)
令年知道她对于自己娘家的生意是很上心的,便把碟子放下,将医院采买西药的店铺名字、地址写下来,正低着头,耳畔听见芳岁叫二叔,卢氏也说:“还是坐汽车的好,这个天气,看二少爷脸上一滴汗也没有。”叫人把于太太送的盐冬瓜用筷子拨两片出来给二少爷尝,慎年说不用,见卢氏和令年仿佛连体人似的,把一张双人沙发占据了,他便在对过一张欧式的红木摇椅上坐了。那个摇椅向来是被百岁当做木马骑的,他失了冰淇淋,正怏怏不乐,便把着扶手,要极力地把慎年拽下来,嘴里说:“二叔,你起来,给我坐。”
慎年说:“唉,二叔好累了,你替我捏一捏肩膀,我才肯走。”
百岁只得绕到摇椅后,踮起脚,用两个拳头砸在慎年肩膀上。他年纪小,这个动作实在费力,保母不忍心,从地上抱了起来,嘟囔道:“二叔真坏,小毛头累得一头汗,眼皮也要打架了。”慎年莞尔,往对面一瞥,见令年仍是低着头,大约是怕吵到百岁打瞌睡,卢氏声音也轻了,和令年窃窃私语。这时忽然又听百岁声音很响亮地叫了一声“二叔”,众人忙都看过去,百岁哪还有睡意,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指着慎年道:“你把小姑姑的冰淇淋吃了,小姑姑要哭了!”
卢氏一瞧,刚才令年替她写字,把冰淇淋放在一旁,这会碟子和匙子还在慎年手里,里头只剩了一点点汤,啧一声,道:“你今天专会恶作剧,椅子要抢,冰淇淋也要抢。”
慎年道:“你们摆在这里,我以为是给我的。”将碟子交给使女,道:“太凉了,你也不要吃了。”这话本是对令年说的,令年没有作声,百岁便不依了,他认为这冰淇淋是自己做了牺牲,让给小姑姑的,却进了二叔的嘴巴,他和小姑姑都是很委屈的,便抽搭搭地哭起来,卢氏道:“他闹睡了。”起身去把百岁抱在自己怀里。
那一头咿咿呀呀的,这边两人都没有说话,慎年从使女那里接过手巾,擦了擦手,才要起身,见一盒金鸡纳霜片还在案上,他随手拿起来看一眼,望向令年道:“这是你的?”
令年道:“大嫂的。”把药盒从他手里夺过来,放进卢氏的匣子里。她从沙发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卢氏把百岁交给保母,说:“明天不是还要回来吗?你今晚住在家里好了,不要跑来跑去的。”
令年说:“我明天不来了。”
卢氏奇道:“杨姑爷明天要来,难道你不来吗?”见令年一怔,便在她脸上一端详,说:“妹夫跟康年打的电报,说明天到上海,康年晚上要在家里替他接风,难道你不知道吗?”
令年哑口无言,又怕卢氏看出异样,便随意将头一点,说:“我才不管他。”心想,不知这杨金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不打算再去杨家,转身回了房间。
她在房里,记起偶遇程觅棠的样子,心想:原来看程小姐,似乎有要出国留洋的打算,有了孩子,这个计划也只好作废了。由此可见,女人的身体是有很大的缺陷,绝不能沦落到被别人所掌握。这件事,对她不免又是个提醒,便抱着手臂,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又从包里,翻出一本医学的书来,看了不两页,听见门被轻轻一叩,扭头一看,是慎年,他一边肩膀抵着门框,正打量着她。
令年又把眼睛往回书页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心想,两人都默不作声,落在佣人眼里,多么奇怪?只能开口道:“做什么?”
慎年道:“张园的蛋糕,你要不要吃?”
令年道:“不要。”
慎年想,这个时节,不论赌马打球,都只会让人苦不堪言,便说:“去公家花园划船呢?”
令年仍是摇头:“我手上没有力气,划不动。”
慎年忽然一笑,说:“听戏呢?”
令年脸上一红,皱眉说:“我不爱听戏。”故意把书翻的哗哗响。
慎年点一点头,说:“我明天送你去医院。”见令年没有作声,便走开了。翌日一早,果然开了汽车,送令年去医院。令年是要在众人眼里作出很若无其事的样子,上了车,却一声不吭,到了教会医院,见门口摆着早点摊子,汤普生也挤在人群里,一手拿着两个铜板,另一手高高举着,是报纸包的油饼,又怕别人把油星子沾到自己身上,不断地说:“不要挤,不要挤。”
汽车一听,路人都引颈望过来,汤普生当然是不在意的,然而见杨太太从车里下来,身旁还有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便迎上来,称呼杨太太,又另一位伸出手去,道:“这位是杨先生吗?”只是看他,又没有什么军人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