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191)
和杨廷襄在一起,他嘴里总冷不丁冒出慎年的名字,可见执念之深了。令年有些烦他,走去案后落座,伸手去拿自来水笔。
这些日子,杨廷襄有意地要考教考教令年,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函都交由她去写,大概是常在康年身边耳濡目染,那些衙门里的条陈,她也能写的有模有样。这对杨廷襄简直是意外之喜,索性真把她当个秘书来用。昆明正筹备召开万国禁烟大会,令年奉命替他拟会议的议程,这是件要紧的事情,杨廷襄便话音一收,悄没声地走了出去。
没两步他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打量令年——令年前头说要换衣服,此刻对着空空如也的白纸发愣,把这事给忘了。杨廷襄叮咛她:“别换,就这样出门。”
听他语气,很慎重似的。令年回过神,往身上一睃,道:“怎么这你也要管?”
杨廷襄道:“总得让有些人知道,你是心甘情愿跟我杨某人结婚的吧?谁让你结婚照片上拉着一张脸呢。”
“哪些人?”令年疑惑道。
杨廷襄故作神秘,没有多说,只是得意洋洋地走开了。
翌日,果然府上接到请柬,是当局要借用法国驻滇领事馆,举办万国禁烟大会,云贵红十字会与妇女募捐会也借着这个机会,请各府的太太小姐们来哥胪士洋行看戏。请柬是径直送到令年手上的,杨廷襄的意思就很明显了——怪不得他那样大方,又是裁新衣裳,又是送首饰。
令年结婚月余,渐渐得到些有限的自由。她在账上支了一百块钱,和请柬一起放进手袋,和玉珠手拉手在洋行底下的杂货店里逛了半天——金波仍旧是腰上挂着盒子炮,和几名士兵寸步不离地在屁股后头跟着。
金波肚子里藏不住话,他眼珠子转个不停,最后忍不住了,凑近令年道:“太太,你知道今天禁烟会上有谁去吗?”
玉珠把一副法兰绒披在身上,在穿衣镜前走来走去,皮鞋底敲得笃笃脆响。令年分神回过头来,说:“不知道。”
“你猜呀,”金波故意卖关子,“也是上海来的。”
令年摇头:“猜不着。”
金波有些扫兴,把嘴闭上了。等玉珠购物结束,士兵们两手捧得小山一样高,令年给了金波十块钱,叫他领着随从们去旁边茶馆里等着,金波很利索地将一把银元揣进口袋,然后提醒令年道:“是你们于家的人。”
令年一怔,双足生了根似的,定在地上。回头一望,和哥胪士洋行隔着马路,对面就是法国领馆红顶黄墙的洋楼,楼上挂着五彩斑斓的万国旗,礼炮放得震天响。
“哟,”玉珠用手绢捂住耳朵,被炮声震得晃了晃,见令年僵立在楼梯口,仿佛进退两难——她可急了,生怕令年突然对募捐会的戏失了兴趣,便把手伸进她的臂弯,亲亲热热地挽住她,催促道:“阿姐,愣啥嘎?”
令年被她所挟持,心不在焉地上了楼,楼上是二十多间豪华客房的酒店,宴客厅里坐满了各色人物,有袄裙盘发缠小脚的,有束腰裙,卷短发,斜斜戴一顶宽檐帽的,屏风却挂了件显眼的西洋男式大衣。玫瑰香水里混着刨花水的淡淡松香,洋话、云南土话、外省话,七嘴八舌。对面领馆里办的是万国禁烟大会,这里不啻是个万国时尚大会。
令年怕一出门就撞上领馆里那位不速之客,便拽了玉珠的手,在台下落座,这时红十字会的女委员登台讲话,有个穿长袍、兜里别着自来水笔的短发女人,一手赫然夹着纸烟卷,翘着腿跟人说话,简直潇洒风流极了。玉珠很稀奇,指给令年看:“报社的,女文人。”
令年也曾给报社译稿子赚点零花钱,还暗自得意,她说:“这有什么稀奇?”
玉珠是常看报纸的,她把对方上下打量,不是什么门第显赫的小姐,便不是很感兴趣了,她跟令年打听起了吕兰清——那在所有女学生眼中,都是值得敬仰的人物。“你见过吕兰清先生吗?”
吕兰清是江南女学教习吕先生的亲姊妹。令年遗憾地说没有。
玉珠摇头道:“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没有男人敢要的。”
她因为自己是个姨太太,原本还有些惴惴,这半晌把满厅的面孔去打量,洋人不必理会她,看中国太太们,各个顶年轻,顶漂亮,穿花蝴蝶似的,保不齐都不是原配。玉珠不仅不自惭形秽,反而乐得扑哧一笑,对令年道:“我当是什么募捐会,原来是姨太太开会。”
这话换了别人,气得转头要走,令年倒不在乎。捻一枚瓜子,她定了神,哂笑道:“男人发达了嘛,都要换老婆的。”
玉珠端详令年的脸色,似乎对杨廷襄的乡下老婆一点芥蒂也没有,她满不是滋味地说:“你是大小姐,有娘家撑腰,犯不着怕谁,而我……”她悠悠叹口气,望着老姑娘奋笔疾书的背影,不无懊恼地:“我这会本来该在学堂读书呢,兴许也能做个□□,去留洋……”再找个有学问,家世清白的丈夫。这后半句话,她没胆子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