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旧事(43)
满城的热闹喜庆,汽车却将这外界的繁华隔开了,剩下的只有寂静清冷。大片的雪花落在车前,被汽车的光照出一片金黄。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沈犹怜重复了一句,随即低头一笑,六子看到了她的眼泪,结成晶莹的水滴,猝然坠落。
她打开后车窗,让风将眼泪吹干。随即掏出一根烟来,手搭在摇下来的玻璃上,慢慢地将它抽完。
残留的烟气弥散在轿车内,她淡而又淡地说,“六子,开车。”
“去哪里?”六子沙哑地问。
“小野那儿。”
轿车稳稳地停在了小野的住所。沈犹怜却并不着急下车。她同他聊起了那些过往,“六子,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学戏的日子吗?”
“记得。”六子觉得她今日反常得很,但还是热切地迎合她,“太太你那么有天赋,长得好,学戏也快,我经常被师傅惩罚,夜深了的时候,你总是偷偷的给我送吃的。”
他还保留着在张笏府邸时的称谓。
“太太,”沈犹怜笑了,“你说,我是谁的太太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六子窘迫地脸都泛起了红。
“没关系,我只是很怀念往日时光。”沈犹怜如是说。她打开了门,冷风灌进来,她裹紧了衣衫,微笑着同六子说,“新年快乐。”
六子痴笑了一下,“今天是除夕,明天才是新年,您说早了。”
“不早。”沈犹怜从包里拿出一根漂亮的簪子,插在盘起来的头发上,瞬间明艳动人起来。
六子知道,她又要为小野唱戏去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清隽的背影,看她的包被站岗的日本士兵拿掉,只身高傲地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公寓。
那背影如此凄凉,却又如此坚定,一下下抖落簌簌的碎雪,和天地融为一片。
六子隐隐地预感到了什么,又暗自发了会呆,发动车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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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姐:来啊,互相伤害啊。
第22章 韶光贱
韶光贱 良辰美景奈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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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犹怜系好自己的衣服扣子,从小野的住所出来,岗哨问她,“沈小姐今日要回去吗?”
“是,今天是我们的除夕夜,要回去守岁的。”沈犹怜继而叮嘱,“小野将军累了,休息了,不要打扰他。”
雪还在细细簌簌地下着,地面上的雪有的却融化了,踩在地上一滩一滩的,淌着污浊的泥水。她叫了黄包车,朝爱丽丝公寓而去。
爱丽丝公寓在热闹处。临近家了,沈犹怜却不让车夫再往前走了,下车自己步行回家。
零点过后,家家户户都放起了鞭炮,一连串的声音此起彼伏,火药纸如落英一般,掉落在泥水里,铺了个满地红。爆竹声像是要炸开一个新纪元,轰轰烈烈连绵不尽。路边的霓虹灯闪烁,和雪的白交织在一起,浪漫唯美又有声有色。
她走过这条街道,回想着一些过往,顿觉恍如隔世。
快到爱丽丝公寓时,沈犹怜看到一个老人,坐在街角的石凳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她的身上落满了微小的雪,身后是五彩缤纷的花圃。
待离近了,沈犹怜听出了她唱的是昆曲。待老人间歇的空闲,她问起了她为何除夕夜,要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唱戏。
“时局艰难,昆班也解体啦,我还是改不了这爱好,街头随便唱两句。”老人拍拍衣服上的雪,“戏班已解散,便不知何处是家啦,也不知到何处唱戏啦,也再没有人听啦。”
“阿婆,您再唱一曲吧,我爱听。”沈犹怜穿了大衣,笔直地站在路灯下,发出了最诚挚的请求。
何处是归程?她想,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吧,找不到出路,被永远地堵在了死胡同里。可是,她不甘心,她想掌握主动权,于是终于冲破了那壁垒,从死胡同里逃出来了,可除了死亡,自己也终于没有任何退路了。
“真的吗?”老人的眼里都放了光。她略一思考,便清清嗓子,唱了起来,演唱的是昆曲经典曲目《牡丹亭》折子戏《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吴侬软语的念白,将人瞬间拉入了情意绵绵的场景。
沈犹怜痴痴地听完了整段戏,从包里掏出些钱来给她,笑着道,“阿婆,谢谢您。在这样好的光景下,让我听了这样好的一支曲。”
回到了公寓,她走进卧室,站在窗边凝神,一朵盛大的烟火在空中炸开,散成五颜六色的美景。她看完了,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不敢再触碰这份热闹。多看一秒,就怕自己会多一份留恋。她打开了浴室的水,流满了浴池,舒舒服服地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