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84)
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头儿会不会来,又或者,什么时候来。
很可能不会来,毕竟天皇也得歇觉啊。
可惜天皇有时也失眠。
譬如今天。
很快,日本兵为首的那个叽里呱啦说了句日本话,不知是什么意思。
听到指令后,这群日本兵瞬间呼啦啦从程近书他们周围散开,踱着齐整的步子,分成两排迎到胡同口,然后依次排开。
一个身形不高的男子穿过那条不长的人形“迎宾长廊“走过来,梆硬的皮鞋底踩在石板上发出铛铛的声音。
程近书又扯了扯嘴角,这次却不是笑。
他比现在还要再年轻几岁的时候,常神往书中“空谷足音,跫然而喜”的境界。
可是此刻万籁阒寂,这个日本人来这么几下,程近书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
那日本人面上带着微笑,厚厚的镜片下嵌着一双精明发亮的眼睛。
他停下脚步,故作很讲礼节地朝程近书伸出手,用一种很怪异的口音说:“程公子,终于见面了,我到北平短短数日,一直想来贵府拜访。”
程近书将黎管家扯到身后,也不理会面前的那只手。
那个日本人有些讪讪地将手收回去,脸上仍是挂着微笑:“程公子,我是北平地方政府筹备委员会审查署的检察官,高野胜一郎。”
他个子不高,说话时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程近书听着有些奇怪,北平地方政府筹备委员会,这是什么鬼东西!
转念一想也是,从伪满开始,日本人就喜欢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名词来充底气。
高野胜一郎大概看出来对面的困惑,继续保持和悦的神色说:“贵人民邀请我们来为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我们不辞辛苦,毫无怨言,如今满洲国的繁荣和平自不在话下,现在我们来到北平,是想和北平人民建立亲善友爱的关系,谅必程公子也心同此理。”
程近书快被他的措辞笑死了,也学着阴阳怪气讽刺道:“高野先生,我区区一个学生,并不能代表北平人民。但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你们用军队将北平围住,还要把大炮开进北平城,使它失去原有的自由和天然的美丽,我同所有北平人民都一样,是抗拒、反对并且感到耻辱的,这叫,人同此心。”
他常以为,日本人当然喜欢膝盖软的人,并且希望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可是,日本人同样也需要一些硬骨头,这样才能显得他们为了贵人民的幸福不辞辛苦“克服了重重阻碍”。
只不过,就算是硬骨头,程近书也不想当能被啃掉的那一根。
高野胜一郎果然很高兴,笑得比先前真实多了。
可是程近书现在不想笑了,并且被对面那张扭曲的笑脸恶心坏了。
恶心那笑里的骄傲,那骄傲背后触目惊心的故原焦土,还有那掩也掩不住的野心和贪欲。
“今天我们冒昧到访,确实是要找一些人。不过既然有程公子保证,我们也不便多做打扰。那么……”
高野胜一郎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狡黠的光,“那么,十天后我会做好准备,更正式地来拜访。”
程近书感到自己的面色不受控制地一僵。
十天之后……
会是什么日子?
高野胜一郎和日本兵很快消失在胡同尽头。
离开时,脚底下依然是铛铛的,非常讨人嫌。
--------------------
第36章 长亭夜行[3]
============================
“十天后是什么大日子吗?”回到东小院,步下小桥时程近书随手扯了根长草,挠了奚玉成一耳朵,然后大笑起来。
奚玉成虚捂着双耳,不满地大声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谢云轻还杵在小溪边,听见这俩人在南边天空下闷闷的炮声中还这么没心没肺地闹,踢了一脚碎石子,冲程近书气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二十九军回撤内城的时候,我们政府送去的那些药,大半都是花的你的钱。呵,亏他们还有脸打着卫生局的名号!”
程近书愣了一刹,很快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于是劝她:“话也不能这么说,令尊为山先生确实是真心抗日的。先生身为卫生局局长,已经特批了许多库存的物资,只不过后来战事扩大,我们三面受敌,实在撑不下去,而……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什么时候做过冤大头?”
说完,他都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不惭愧地说,程家从程近书外祖公自内陆远赴关外和俄国人做生意开始,到后来程嘉怀带着年幼的他,奔波在西南腹地山林深处,发展军用矿实业,直至他升入高级中学后,举家迁至北平从此安定下来,要说家底么,确实是挺深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