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73)
烤茶的香气淡而悠远,漂浮在小船狭小的空间里,氤氲聚集,开始唤醒施费恩的精神。
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他认出对方拿在手中的步|枪。
那是在他临行前,柳时繁先生从自己的画篓里特地挑出来的一幅“珍品”。
认识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柳先生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曾经是北平锄奸队的一员。
他将柳先生千里迢迢从北平带到昆明的宝贝拆卸成零散的构件,分箱装好,再交给陆应同分次邮运、储存至横滨正金银行香港办事处的保险柜里。
当下,中国盟友国家的银行都正在不同程度地遭遇“香港占领地政府”的清算,此举算是不得已之下走的一步“灯下黑”。
“可一个人要是在很深很深的黑暗中待得足够久了,对黑暗的界定就会拉得无限低。他人觉得黑暗之处,于我而言,是无限光明也说不准呢。”
青木弘谦将茶夹放回篮子里,向施费恩投来淡淡的一瞥。
接着,她又低下头,用手指缠起棉布,继续一点一点很耐心地给步|枪上油,“横扫欧洲大陆的党国军队所使用的原来是这样的老古董,我今天见了,真是又吃惊,又佩服。”
嚯,这也真是一个不太高明的讽刺,反正一丁点儿也没伤害到施费恩的感情和自尊心。真的。
日本人占着东北最丰富的资源和无数个电力稳定、作业成熟的军工厂,用现今最精良的枪械和大炮,还装备了好几个飞机师团,可这么多年过去,不说和中国的正规军,就是跟游击队那几支拆拆补补的老破驳壳枪加自制的土手|雷对上,到底也没能完全占得上风。
施费恩摇摇头,发自内心地对她说:“我真不明白你。”
“可是我好像很明白你。”她笑了,“我知道你心里在问什么,所以我好好地回答你了。”
她说的是有些道理,可施费恩怎会承认。
四肢的麻醉感正随着时间流逝加速退去,而他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似的,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袭上脑门。
他无奈地撑起眼皮,认真地看向对方。
她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同样认真地看着他。
施费恩闭了闭眼:“那你听错了,我心里其实在埋怨你,我理发理得这么好,你要给钱我不收,客气两句也就是了,怎么还动气绑人呢?”
几句话,说得口干舌燥。
浪潮涌起,周围的人和物在陡然之间开始频繁地晃动起来。
他又感到自己一晌回到先前昏迷时的幻觉里,恍如陷在一处满是泥沼、没有边际的梦魇之中。
该死!他咬紧牙关,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开始思考药力散去之后如何在不惊扰到外面守备的前提下夺过枪械并将对方制伏。
如果周围的一切都不是幻觉,那么此刻自己和青木弘谦正在一条船上,一息一动都能激得水浪哗哗作响,要想不闹出动静,实在很难。
还有种可能是,她这个人其实自大又傲慢,根本不屑于动用日本驻香港陆军部的力量来对付自己,而是享受单枪匹马便人赃并获破了一个间谍案的乐趣。
别做梦了,青木弘谦平常出一趟门都给军部的人保护得跟什么似的,这都到海边,都出门这么远了,外面怎么可能没有守备……施费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正这样思量着,一道闪电的光爬藤似的一寸一寸劈开篷帘的缝隙,骤然映亮帘布边的一个人影,雷声跟着从远方轰隆隆地传来,装腔作势似的。
从那个人扎得紧梆梆的制服裤腿来看,应当是先前在青木弘谦寓所中见到的那个侍童。
此刻却不知为何,他被主人反手绑了起来,一条腿上还在汨汨地流血。
见这洋人注意到自己,他便鼓起眼,怒目回视,嘴巴竭力地大张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用那条伤腿在粗糙的地板上蹭出几道深沉的痕迹。
如果是青木弘谦示意他在自己的茶里下毒,那么到这个时候,又是费尽周章演一出什么戏呢?施费恩皱起眉头。
越琢磨,越像是朝着青木弘谦微笑着向自己张开的套子更进了一步。
施费恩重新望向青木弘谦,决定先沉住气,静观其变。
就像在仰光训练班的时候,他一向也是同期生里最有耐心的一个,不然,怎么熬得过雨林里的雨季和人心呢。
青木弘谦却是这三个人中最闲在的一个。
她放下棉布,举起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施费恩的眉心,下颌轻轻抵在保险杆上,透过瞄准镜静静地凝视着施费恩。
船上汽灯的光线不很稳定,时不时便一闪一闪的,打在新上过油的步|枪上,在寂黑的底色之中,泛起晃晃悠悠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