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16)
他用膝盖蹭了蹭谢云轻,对方只好垂下眼说:“可以说,是非常的厉害了,但……”
“但两千多年前的事嘛,到现在肯定得有些……眼光上和思想上的变化,对不对?老祖宗们也都是往前走的嘛,实际上,我们的孔夫子、孟夫子、太史公——就是写《史记》的司马迁——好吧,就是心中有乾坤大千的——”
陆应同看着男孩因听不懂而微微张开的小口,干笑两声,“罢了,就是脑瓜子特别棒的一位老爷爷,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外表上的‘智囊’,却也很有内在的大智慧呀。那毕竟一个小疙瘩在那儿,往后总有诸多不便利的地方。所以,你看,我们其实可以一起想想办法,比如哥哥可以去找医生……去……”
他忽然间哑口。
男孩静静地盯着他,也不弹汤圆了,很久很久都不说话,眼眶里渐渐积蓄起泪水,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像朝阳下的露珠一样,闪闪发亮。
谢云轻觑了陆应同一眼,那意思分明是:看吧,白忙活半天,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还不如让我直说呢!
陆应同也不由得慌了神,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僵在原地,像个木桩似的。
男孩用手背奋力地擦去泪水,吸了吸鼻子,又恢复了笑容:“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那是个病,那东西长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好看。可是哥哥,我真不骗你,我娘,我娘以前是镇上最金贵最标致的大小姐,我不想让她不开心!”
过去陆应同只听说,小孩子的世界都是纯真的、梦幻的,要是想对他们说一些严肃的事,就得委婉地、慢慢地来,做作一点也没关系。
可是,原来我们国家的孩子,绝大多数从出生起,就在静默地注视着栖在他们父辈肩头的苦难。
他的好心,是在他所以为的山区同胞“讳疾忌医”的偏见下,居高临下地散发。可实际上,自古以来,内陆山区,譬如长江三峡一带,大脖子病和呆小症发病率因缺碘而居高不下,他们身处其中的人,又怎会不比陆应同这个过路人更想解脱?是他们宽容了自己的倨傲,而非自己用贫瘠的知识去救扶他们——更何况,陆应同懊丧地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能力帮下所有的人。
谢云轻原本靠坐在陆应同斜对面,这时艰难地直起身子,关节似发出咯咯的响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向前微倾,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
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姐姐以前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一个人真正是开心还是难过,都是藏不住的。”
男孩泪盈盈地说:“姐姐也见过我娘……”又哽咽一声,低下头,不说了。
“姐姐看见你母亲的时候,看见她很幸福。”
谢云轻收回手,掏出一块绣着秋桐叶的手帕递给陆应同,他连忙接过来,给男孩擦去脸上的泪痕。
男孩听了,止住泪水,专注地看向谢云轻,眼里各种各样的情绪掺杂在一处,又开始涌动起来。
“你娘懂得如何采制最好的云雾茶,也不贪求他人的恩惠,还把你养得这么健康漂亮。你看你,年纪还这么小,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可以一个人带上如此重要的嘱托踏上这么长的路程,你说,你娘心里是不是会感到开心极了?”
谢云轻说着,还开玩笑弹了一把男孩怀中装着汤圆的纸包,吓得那双小手赶忙将开口束紧了些。
“会。”男孩还不忘脆生生地回答。
谢云轻不以为然地靠回舷板旁:“你这孩子,倒是也挺自信的。”
男孩怔了会。
山水间的日出似乎总是来得晚一些,直到这一刻,漫江的浓雾散尽,一团耀眼的火球从谢云轻和男孩中间的远水尽头跃起,在水面上瞬间铺展开灿烂的金光,照亮彼此的脸。
随着船桨咿呀一声,两个人忽然一齐笑开了。
——谢天谢地谢云轻。
桨声荡开悠然的波光,陆应同的脸上有某种意味不明的神情一闪而过,一向清澈无波的眼眸里蓦然闪动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光芒。
这是谢云轻第二次从对方眼中窥见这样的光芒。
刚才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已经到达了有心者的耳朵里。
那个裹着小脚的曾经的大小姐,现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劳动者。
很快,陆应同发觉对方的注目,便垂下眼去,留给她两道弯得恰到好处的弧度。
“我在学校那棵老榕树的树洞里藏了酒。”到达长沙前的最后一段汽车路上,谢云轻忽然望向窗外说,“我们会等到吗?”
“一定会的。”陆应同毫不犹疑地回答。
其实他并不十分清楚谢云轻所指的对象,也许是陷在泥沼里的人,也许是白昼里也难看见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