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107)
程近书进入CC系后,利用一些有失磊落的手段,查到了岳遥知当年所途径的地方。
她为了躲避追踪,从平津铁路,转道上海,再乘船经日本、海参崴,再由铁路抵达哈尔滨,费劲周折迂回,赶到沈阳,从大雪里把程近书和黎管家挖了出来。
程近书是心甘情愿相信,并且接纳岳遥知派来自己身边甄别敌友的戚成欢。
无论是否从中斡旋算糊涂账,始终,他为诚社做了许多事。
诚社又是地下党的死对头,而程近书如果图谋钻营,仔细回忆并分析幼时待在程嘉怀身边时她的生活细节,很可能再摸索出一些地下党惯常用的通讯方式或者行事办法。
这一切,在岳遥知和戚成欢眼中,再不作为,就是拿他们同志的命在赌。
因此,无论他们以怎样的方式接近、试探自己,程近书都自愿缴械。
只是他没有想过,戚成欢这个傻子,最后还是试图营救那些被日本人关在北大文学院地下室的学生——
早在她告诉自己之前,他就了解到了这一事实。
其实,他远比戚成欢想象的要心狠得多。
也无能为力得多。
这些天以来,程近书在CC系华北情报网里掌握到的进步人士名单中,凡是他所能协助撤离的,他都在保证自己不暴露的前提下尽了全力。
可是,他自始至终没想干涉过戚成欢。
程近书知道,他们有他们的规矩,而自己不能越界。
他很清醒地知道并且理解,尽管岳遥知还留在这座城,然而他们对自己个人的甄别已经结束,如有必要再见面时,对方也不会带来关于戚成欢的任何消息。
而他和戚成欢,他们两个人之间,从来不必说道别,也不必有再见。
只是这种短暂却深刻的缘分,偶尔提起来,总不免有些心酸。
他止不住地会去想,昨夜,她若是牺牲了,会将埋骨何处?
若是还活着,如今又藏在哪儿,伤得严不严重,疼的时候,会不会想吃一块西城最便宜的柿饼?
大侠的故事只是白纸黑字的故事而已,真实的战争中,哪有那么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传奇人物?
更多的时候,我们拼尽全力,仍然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依然前仆后继,拼尽全力。
外面广播开始试音的时候,黎管家将一张红底烫金大字的聘书送到阁楼上来,伪政府教育局中小学校事务官这几个字,在天窗透下来的雾光中金光闪闪。
八月很快过去,九月就要开学。
日本人想对北平的孩子们进行亡国奴的教育,这个却不是杀几个人、改几册课本就能办得到的。
他,和所有同胞,和所有中国人的家庭,会让北平城里的每一个孩子知道历史的真相。
为此,甘愿承担所有骂声。
这一刻,他终于要去成为被日本人“啃下”的那块硬骨头。
浓浓的迦南香气在阁楼木板的缝隙中渐渐蔓延,诚社的资料图章、昨夜的血衣、戚成欢临过的字帖,那些她整夜不眠不休为自己誊写的心经,在火盆里做最后的燃烧。
其实程近书从一开始就清楚,根本地说,她从来唯物,而自己向来唯心。
曾经他们彼此戒备着靠近,成天插科打诨没个正经,相处的日子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而这些平淡的时光突然之间连回忆起来都很模糊,分别时大概就是他们一生中最默契的时刻。
因为他们都往前走了,都没有回头。
还好,还能留下一面她那天没来得及题上字的空白扇幅。
尽管那上面并未留下她的痕迹。
可程近书知道,曾经,她提笔点墨,是想要留下真心。
那就够了。
记得七月的有一天,午觉醒来,斜阳映窗,霞光满被。
他揉眼,见戚成欢张起一把大剪刀,正在折腾廊下开得正好的一株海棠木,花架石桌上的小火炉煮着他一直没舍得喝的政和白牡丹。
茶水沸开,嘶嘶呖呖,晕开一团炭火的青白。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跳窗而出,拽起铁锄,追得对方满院子飞跑。
那天,戚成欢似乎笑得很真心。
程近书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余烬,心口闷闷的,于是抓起小帽,执着聘书,独自一人先行出了门。
往新市长官邸走去时,晨风打着旋儿,刮来一张油墨香未尽的报纸。
其中一则上写着:程逆近书一切行动均与徐懋敬先生及夫人无关,与国民政府的立场绝无干系。将来若程近书与日方有所往来,伤害到民族感情,将在质疑该消息真实性的前提下,相信牵涉其中人员定是遭受胁迫,徐先生及夫人将给予充分的同情。
不一会儿,黎管家开车追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