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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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初水是在傍晚时分醒来的。
白天的暴雨早已停歇,他睁开双眼,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和明亮的灯光,意识有些模糊,倒也不算太糊涂。
他大概能够判断,自己现在并不在托管中心。
至于具体在哪,他不是很关心。
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从右侧的转角细细蔓延,然后分了个叉,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他一直盯着那道缝,任由时间流淌。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吱啦一声,他连头都没有转。
“初水哥哥……”
那个人叫了他一句。
对,那个人。
他勉强侧目,望着向他走来的小姑娘,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纤弱,皮肤白皙,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肩上,柔软得像一条厚厚的绒毯。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说——
“滚开。”
冷白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清冷异常,目光正对着许眠,却是穿过她的身体,在看后方的某物。
他平静地靠在病床上,像是有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将他牢牢罩住。
他在罩子里,而其他的,在罩子外。
许眠一直笃信,她的初水哥哥逃不出她的掌心,无论如何,都会在她身边。
然而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就在她眼前。
但是,他已经走丢了。
第七十八章 交易
PART 78
与人交易是最容易的事,而与人交心是最难的事。
——《眠眠细语》
一场雨下下停停持续了一整周,在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气温降至零度。
冬天来得悄然而又理所应当。
许眠通过相熟的护士给外婆捎了一件新羽绒服,护士说方秋画近来状态不错,饭量正常,睡眠也好,末了,还开玩笑,说她那次摔下楼梯,虽然撞到后脑勺,倒是把人撞清醒了呢。
许眠苦涩地笑了笑,再次拜托她们多留意外婆。
挂电话前,她又问了一句晏初林的情况。护士说,晏初林因为惊吓过度,连续几天半夜惊醒,不得不加大药量,所以白天也昏昏沉沉的。
这让许眠稍稍松了口气,眼下她顾不上托管中心,为了确保外婆的安全,只有这个办法最切实有效。
令她难过的是,托管中心她进不去,单人病房她也进不去。
醒来后的晏初水判若两人,根据医生的诊断,目前他正处于自我封闭期,旁人的接近要循序渐进,不能贸然刺激他。
一开始许眠还不相信,根据她多年的经验,晏初水待人待物向来是冷冰冰的,只要她像以前那样,笑嘻嘻地纠缠他,他总有拉不下脸的时候。
可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
封闭的晏初水不止是孤僻冷漠,而是彻彻底底的拒绝。
不论许眠如何努力讨好,如何费心纠缠,他对此都置若罔闻。
小姑娘不死心,硬是冲上去抱他,哪知晏初水面色煞白,不仅将她推倒在地,自己也从床上摔了下去。
输液的针管折成直角,手背鲜血狂涌。
而他在看见殷红的一刹那,直接晕厥过去。
到了半夜时分,值班护士路过病房门口听见奇怪的声响,推门一看,吓得连声惊呼。
原来白天晕血的晏初水已经醒来,他坐在窗边的单人椅上,正在用一把小水果刀割自己的左手。
五根手指无一幸免,刀口从指腹一直割到掌心。
有的平行,有的交叉。
豆大的血珠一颗颗涌出,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地。
他一刀接一刀地割,像是一点痛感也没有。
于是,他又一次被注射镇定剂,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士给他包扎伤口。医生对许眠说,PTSD患者对创伤经历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第一种是晏初水以前的症状,即极力回避与创伤相关的情境、地点与人物。
而第二种,则是他现在的症状——
不断回忆过去的创伤,进而重复自己受过的伤害,明明是可怕的噩梦,却又止不住将噩梦重演。
这叫创伤性再体验症状。
第一种反应是人之常情,而第二种反应,突破了常人行为,是典型的病情恶化。
许眠再不敢去刺激他,他叫她滚,她就滚。只透过门上的气窗偷偷看他,看他起床醒来,看他穿衣吃饭,再看着他安然入眠。
她蹲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觉得这个冬天真是太冷了。
第二天清晨,她发高烧,被护士扶到发热门诊打点滴。
殷同尘给晏初水送饭时,与她擦肩而过。他走进病房,看见老板端坐在床上看手机,他探头望了一眼,屏幕上是一张双人合照。
照片的背景也是医院,不过躺在床上的人是许眠,床边的晏初水与她头挨着头,肩靠着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