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前镜后(26)
可能是她整张脸都纽在一起的样子太好笑了,杨暹难得爽朗的大笑出声。
最终她还是咽了下去,这时候能品出一点回甘,但在舌尖还留着花椒和姜余味的情况下,这点回甘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身旁的杨暹泰然自若地饮着这第三道茶,祁一桐神色复杂,默默把手里没喝完的茶杯推远了些,再给自己倒了几杯苦茶清口,对比之下苦茶变得格外美味起来。
喝茶的时候,祁一桐一直注意到他们座位左侧的一副书法,上面从右向左写着“再作不可”四个字。
见她似在琢磨字里的意思,杨暹也凝视着书法,说道:“这是一个明末清初的云籍画僧的字,意作创作不可复始,哪怕是同一副画作,当你再提笔时也不是当时的光线、当时的心情……”
他停了下来,想到祁一桐描述的那片“宇宙时空里独一无二的云”,或许祁一桐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创作者,因为无形中她已经具备了关照万物的能力。
他在思忖的同时,祁一桐已经掏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副字,回头打趣他,“这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她发现好像就没有杨暹不知道的东西,不管是各种形式的戏剧,还是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是民族传说,只要她开口问了,他都能说出很多言简意深的见解来。
祁一桐常常怀疑他真的只是一个舞蹈演员,而不是某位学者吗?
其实早在知晓他是舞蹈演员的那天,祁一桐就悄悄查了他的资料,毛曼云真的没有夸张,自从去年《爻祭图》在斯波莱托艺术节连演三场后,国外戏剧届久违的再度掀起了“东方热”。
戏评人们一路从戏剧探讨到电影,从东方表达中的意韵、留白到中华服饰的神秘、精巧,最后齐齐发文赞美《爻祭图》的“惊奇之美”,也赞美这个在国际上初露头角,男扮女形却将东方灵欲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青年舞者。
一些报道中会提及杨暹和他的履历,在祁一桐眼中,杨暹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可他却并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剧场吗?”
“因为在剧场里,哪怕站在灯光下,也几乎没人能看得清你的脸,你只是个塑造角色的普通人,所以也没有哪个戏剧演员会将自己看作是明星。”
当时他们正散完步,坐在某个大剧场外面等着晚上的特邀剧目开戏。
杨暹喝光了手里水瓶最后的水,投篮似的将瓶子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十分随意的张口:“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一样。”
那个将黑未黑的夏季傍晚,他给祁一桐说了个故事。
在他还跟在毛曼云身边跳舞时,毛曼云几乎走遍了云省的每座山每个寨,寻找跳舞的好苗子,她是一个靠跳舞改变命运的女人,所以也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孩子。
她带回了不少人,有来自城市的,也有家在乡下的。
在教育资源落后的地方,小孩最多也就读到高中,之后就到处去打工赚钱,能够被毛曼云看中带走,那是天大的幸事,意味着至少拥有了改变命运的一线生机,大多数家庭都是十分愿意的。
只有一家例外,那个孩子是杨暹最小的师妹,住在一座山腰间的村寨里,村子里穷得一毛不拔,她家里只靠三寸贫瘠的土地种菜为生。
女孩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哥哥,因为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女孩在镇上读完初中后就一直在家帮工。
毛曼云数次上门劝说,承诺她会自费揽下孩子的食宿,但女孩的父母都不愿放她去跳舞。
因为那个女孩,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劳动力,要和她的父母一起,供养哥哥读书。
“我跟着老师去过一次她家里,那时候我15岁,还在读高一,人生第一次,见识到比电影里还穷的地方。”
“他们家最大的财产,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牛,你很难说是牛住在了他们家里,还是他们一家五口就住在牛棚里。”
杨暹顿了顿,不再细谈,转口说:“我已经记不得那个孩子跳的怎么样了,也许她原本有机会靠跳舞走出她狰狞的命运,就像老师那样,但也只是‘也许’。并不是成为老师的学生,就和成功挂钩了,她能提供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祁一桐在心中想到,尽管如此,但从毛曼云数次上门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
“那最后那个女孩……?”
“她只跟着老师学了半年。”
祁一桐有点后悔问出口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孩的命运已成定局,那么学习跳舞的那半年,对她而言或许不见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