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都傻了。一地的血。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流那么多血。有人在喊，撕心裂肺，然后是哭声。谁抱住了我，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还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纪白雨看见男人绷紧身躯，将脸埋进手心狠狠抹了几把。抬起头的时候，方容叙挂着几乎像往日一样风平浪静的表情。

“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方容叙喃喃说道。

纪白雨以为他是在自我安慰，男人突然话锋一转。

“有些年，我以为事情过去了，就把它们全部埋藏在心底。升上中学，我刻意学着阿述的方式待人接物，当我说一句话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换做他会怎么讲。其实并不难，我似乎有些天赋，在学校算是混成了受欢迎的人，进了学生会。所以美术社才会找我帮忙。渐渐就习惯了用他的方式去生活，我也终于可以面对一个事实：我真的很想他。这个人，教我玩桌游却时常耍赖，帮人包扎的时候像模像样却笨手笨脚……我做什么事，总有很多与他相关的片段在脑海中浮现。

“往事并没有放过我。高中毕业时我父母消失了，我离开际南城，曾试着去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他们的离开让我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我意识到十二岁以前一些事情的荒谬。父母离开时带走了以前的东西，但不能带走我的记忆。我后来又去了阿述训练的足球场，很走运，当时的教练还在球场工作。我和他聊了聊，他当然也对球场门口的事故记忆犹新。只是他告诉我，阿述不是每周都去训练，他一般隔周去，时常请假。他虽然学得很认真，但并没有过高的天赋，更不可能被国家队教练看上去参加选拔。

“我才知道我的童年有那么多的谎言。父母带着阿述一起出去的时间，他们究竟还做了什么？我联系了一些以前的同学，也申请调出那场事故的档案。调查到一半，PES找上了我。一切都是那么凑巧。PES的人为我答疑解惑。

“我父母供职的那家公司是垄断行业的龙头，PES早就计划掌握公司。但老股东的势力盘根错节，PES花了很多时间慢慢铲除。当我父母牵扯进这场斗争后，就无法脱身了。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商业上的敌对，没有预计到会牵扯人身危险。他们被老股东安排成卧底，表面听从于PES一枝的势力。PES每月两次开会，要求他们带着子女一同与会。我父母只以为PES是想给孩子洗脑，让他们更死心塌地。他们知道阿述的精明活泛，就带着他去了，谁知一去就出不来。后来我父母卧底的事情败露，PES制造那场事故杀了阿述，是为了报复我父母，打压老股东，杀鸡儆猴，也确保他们那枝的员工无人敢反。他们告诉我事实，便让我知道背叛的代价是多么惨痛。”

纪白雨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故事。PES的心狠手辣超乎她的想象，难怪方容叙会提醒她小心学姐。如果组织有令，学姐也会地制造一场命案吗？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想说些什么宽慰一下方容叙，但语言从未像此刻一样无力。她只能安静地陪他坐着。

“白雨，我不知道你和高芩千还有什么故事，但你一定要小心提防。我想PES大费周折，不会是简单地想取你性命，但这不代表高芩千在执行任务中不会害你。如果你挡了她的道，或是中途出现什么变故……你把她当朋友，她不一定对你留情。”

纪白雨用指甲抠着掌心，有预感的疼痛让她觉得自己更有掌控感一些：“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方容叙摸了摸后颈，双手又交叠到身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别人，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我的人生有一半时间在后悔中度过，今后也一定会继续下去。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做一点不后悔的事情。”

“也许你会后悔告诉我这些。”

“我做的其他事情，在做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后悔。但至少此刻我不后悔告诉你。这些往事我从未与他人分享过，你可能不能想象有多孤独。当你看见别人在笑，你也笑，但你的笑并不是发自内心。你用语言和表情和人交流，但从来不用心去表达。”

“我明白。”纪白雨说。

方容叙似乎很意外。

“我也有很多这样的时刻。”纪白雨看着他的眼睛，近在咫尺，“你相信吗。”

“……我相信。”

相遇从谎言开始，却能相识相知再走到相信。纪白雨不知道这根基是否稳固，是否有空中楼阁之嫌，但她觉得这总归是难能可贵。

“你弟弟的事……很抱歉。”纪白雨说。

“不用抱歉。我早就接受了，只是遗憾。有些事情，应该早点意识到，现在无法再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