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不尽(66)
江茂闻没有说话, 只是表情严肃,微乎其微地冲桌上其他无言吃饭的江家人扬了扬下颚。
江昭诚止步,对电话那头的人轻声道:“稍等。”
然后捂住手机话筒。他俯身拍了拍江茂闻的肩, 声音几乎听不见:“爸,我很快回来。”
每年的年夜饭, 所有的江家人都要到老宅群聚。江家向来祖训严格,身教重于言教。因此饭桌上寂然无声,大家都自觉地关了手机, 专注于陪着家里人吃饭。
向科集团是家族企业,平时在公司都见不到一面的伯伯阿姨们, 也都收起了背后的弯弯绕绕, 面色平和地坐在一起。都是江湖上的老油条,面对这一年一次的宴席, 无一不伪装地熟门熟路,在外人看来,这栋四层的奢华小洋房里, 是火烛通明, 众人和美团圆。
但今年有一个人除外。
众人刚刚入座时,江茂闻就发现儿子一直魂不守舍, 不到半小时就拿起一次手机查看,仿佛在等谁的电话。冷淡疏离的五官下, 还带了一丝平日不常见的焦躁担忧。
江昭诚明年毕业后, 肯定是要进自家公司的。至于担任什么职务,有多大的权力, 不仅仅是江茂闻一人能拍板决定的,还至少需要这桌子上的大多数人点头。
现在正是考察的好时机。
“我心里有数,您放心。”江昭诚的语速很快,说完便快步走向了门外。
众人探究的眼神投过来,江茂闻坐在大家长的位置上,沉了沉声,举起酒杯:“昭诚学校里有点事。不管他,我们继续。”
江昭诚的姑姑也举起酒杯,在空中虚碰了一下,笑道:“昭诚自小就不让哥哥嫂子操心,不像我家这个……”
……
江昭诚来到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朦胧的蒸气挂在大片的玻璃上,外面夜色已深,看不出是何风景。
“甜心?”江昭诚放开了嗓音。
“我在。”田沁不顾凹凸不平的地面,盘腿坐了下来,“你刚刚在忙啊?”
“没有。”江昭诚柔声:“谁欺负你了,乖乖?”
田沁在山顶吹了会冷风,早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此刻听到江昭诚像哄小孩似的轻声安慰,眼眶中突然不知怎的,又裹满了热泪。
她抬头,冷风慢慢地将她的眼角吹干,泪水也憋了回去。
“是我爸。”田沁的嗓音闷闷的,仔细听还能听得出沙哑疲惫。
田沁不想称呼这样的人为“父亲”,可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称谓。
“方便跟我讲讲吗?”江昭诚整个晚上都在惦记着田沁下午那句无心自嘲的话。
田沁鼓了鼓嘴巴:“刚刚我跟他吵了一架。”
“自从我妈去世之后,家里就没人管我了。我爸怎么说呢,他本质上就是个心智极其不成熟的小混混,自私又暴躁。”
江昭诚坐在落地窗边的软沙发上,背微微弯着,长腿放松地交叠在一起。他今天穿了件白色衬衫,袖口工整地挽到小臂上方,露出精瘦的肌肉线条。姿态慵懒矜贵,神色却无比认真耐性。
“嗯。”他充当起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你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吗?”田沁突然说了一句:“我是真的恨他。”
她的语气听不太出激烈:“他二十二岁那年就不情不愿地娶了我妈。”
“他长得还算可以,在厂里打工的时候甚至有城里小姐喜欢他。但是我爷爷奶奶生怕他娶了城里人,就忘了祖宗,强硬地把我妈介绍给他。”
“我妈妈是个很普通的人,但刚开始面对着一个干净的小白脸也不免少女心萌动。可是后来才发现她的丈夫嗜赌成性,私生活极乱。本来还有爷爷奶奶关照我妈,直到我出生后……”
田沁突然有些哽咽:“我出生的那一天,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妈妈在雪地里爬着去找邻居求救。后来他们一家人赶到,看见生的是个女孩,爷爷奶奶就再也没照顾过我妈,直到他们去世。”
“丈夫不争气,只有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直到我九岁那年,放学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了。”
“他欺负我妈性子软,让她独自去打渔,自己去县城找女人约会,偏偏那天水涨的厉害,我妈……就消失在蝶江里了……再也没回来。”
“我恨死他了,有时候我看见他的脸,就会忍不住地想:要是那天去蝶江的是他该有多好……这样这个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我俩该多幸福呀。”
田沁原本以为她早可以坚强地面对这些陈年往事,可是说着说着,听着耳边江昭诚均匀的呼吸声,她慢慢泪流满面。
脸上凉意渐深,掉落的泪珠像是刚在冰窖里拿出的冰碴子,忽地在田沁脸上滚了一圈,激地她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