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月亮坠落(104)
“我饱了,您慢慢吃。”宋也实在听不下去了,把杯子里的果汁喝完就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你们等会儿该干嘛干嘛,不用管我。”
宋有福有些失望,也跟着放下手里的筷子:“哦,你别在外头逛太晚,天冷。待会儿等你回来我开车送你去邵丫头那儿。”
“不用,不想折腾了。”宋也说。
宋有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半晌不确定地问:“那今晚睡家里吗?”
宋也轻轻“嗯”一声。
噌地,宋有福眼睛亮了:“那我让你姚阿姨去把你那屋里的床单被子都换换,对了,今儿晌午你姚阿姨把你那屋打扫了一下,你是不知道,灰尘可大了。哎呀,这屋里一直不住人,久了就容易积灰……”
他笑眯眯地站起来,又顿住,“我才想起来,你那屋里的灯坏了,我去超市买个灯管回来……”整个人看起来毫无头绪。
宋也心头一热,在他拿起外套出门时叫住他:“爸,我以前高中留下的东西您扔了吗?”
他笑笑:“没扔,都在你屋里好好放着呢。”说罢开门离去。
一听说宋也今晚要住下,姚阿姨忙不迭地去帮她收拾床铺,她便自告奋勇去厨房洗碗。
等收拾完毕,外面天已经黑了,小区里的老路灯有一半没亮,另一半只有微弱的光芒。
宋也擦干手,信步回到自己的卧室,房间布局没什么改变,桌上堆着厚厚几摞书,除了高考复习资料,还有几本封面清新的言情杂志,诸如《花火》《知音漫客》什么的。
旁边就是一张八班的毕业大合照,是她走后宋有福代她领回来的,再旁边是一本同学录,还有一个过去用来听英语听力的复读机,笔筒的左边则是一个坏掉的旧手机,和温辰屿藏在她这忘记拿走的卡带游戏机。
她慢慢地走到最里面,目光在各个角落里一寸一寸地挪过去。
原先她的卧室总是乱糟糟的,尤其高考前两个月,各种书、本子、练习册扔得满地都是,简直没眼看,为这钟艳没少念叨她。
可念叨归念叨,钟艳整天自己忙得都站不住脚,哪有时间帮她收拾,大多数时候都是宋有福在替她整理。
而如今收拾烂摊子的人又换成了姚阿姨。
宋也拉开抽屉,从小到大舍不得丢的东西都整整齐齐躺在里面。
过去在校门口的精品店里跟风买的合金首饰都生锈了,写满歌词的笔记本经年累月已经有点儿看不清字迹了……
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台前,随手翻着那一摞书,在一本皱皱巴巴的物理课本里,她发现一张泛黄的信纸。
上面的内容已经被霉菌和污迹掩盖,只能勉强认出“加油”“别灰心”“你不笨”“傻瓜”等字眼。
只是落笔周叙两个字力透纸背,以至于虽有些模糊,却依旧能分辨得清。
她轻轻抚过那个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收到这张纸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一会儿,客厅传来宋有福回来的动静,跟着就响起新闻联播的音乐。
看看时间,刚好七点整。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小时候。
宋也呆呆地望着窗外,刹那间眼眶湿润。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
一夜难眠。
次日吃过早饭,宋也骑着共享单车独自前往南公园,打算去那儿碰碰运气。
她想再见周叙妈妈一面。
倒无关赎罪什么的,只是觉得昨日见到的许曦太孤独了,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陪伴。
宋也运气不错,一到地方就看到了许曦的背影。
依旧是在那个花坛前,依旧坐在那个长椅上。
今天是阴天,没什么阳光,偶尔还有点小风,凉嗖嗖的。
许曦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只一道背影就看起来很单薄。
宋也放慢脚步,将脖子上的羊毛围巾取下来,走到跟前,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能感觉到许曦的身体微微一僵,等她转过来时,宋也放低姿态,微微一笑。
“许姨,是我。”
许曦并未拒绝她的示好,只是慢慢把脸转回去,用一种熟稔的语气说:“你来啦。”
仿佛站在她身后的,是她等了很久的老朋友。
宋也坐在她旁边不远的位置,将揣在怀里的一瓶热牛奶拿出来,拧开瓶盖递过去。
“这两天外头风有点大,很干燥,我昨儿就看到您嘴上起皮了,还是得多喝点水才行。”
许曦没说话,只一直盯着她手机的牛奶瓶看。
宋也说:“我记得,以前我去您家找周叙补课的时候,您就爱给我们拿这个牌子的牛奶。”
“是啊。”
许曦脸上总算有了些表情,她将牛奶接过去,握在手里,眸中闪着光。
“谢谢你,宋也。”
宋也摇头,犹豫半晌才说:“许姨,我明天就回厦门了,走之前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您能满足我。”
“你明天就要走了吗?怎么这么仓促。”
“嗯,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宋也说,“许姨,我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我答应过您和周叔,不会再介入周叙的生活,可我总归不想留下遗憾,所以,您能跟我说说周叙在英国的事吗?”
许曦怔怔地望向远方,眼睛里没什么光采。
“他在英国那几年过得并不好,当年你周叔叔送我们走的时候的确给了我们一笔钱,可出了那事后,周叙以为这钱是赃款,死活不肯用。英国开销很大,加上这几年为了给我治病,我自己带去的存款没多长时间就见底了,周叙上大学的时候一直半读半工,生活过得很艰难。”
“您病了?”宋也问,“什么病?严重吗?”
“红斑狼疮。这个病本身不严重,可引起的并发症往往累及各个器官,加上我本身心脏就不太好,后来肾功能也出了问题,在英国的时候做了两次手术,一次是心脏搭桥,一次是换肾。”
宋也呆住了,久久才张口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些事,我今天才知道。”
许曦用手指抹抹眼尾,声音越加苦涩:“周叙真的很聪明,五年的课程他用四年就修完了,那时候他还靠跟着学院里的教授做临床研究攒了不少钱,毕业后,他拒绝了当地一家医院的聘请,没等拿到毕业证就带着我回来了。我原本打算带他去别的城市,但他很倔,说什么就是要留在这。
“可让我们都没想到的是,自从回来后,他找工作连连碰壁,有好几家大医院面试都通过了,可入职前一天又给他发来通知函,不是说岗位招满了就是说他不太合适,我知道,指定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却偏偏没有办法。以前我原想让他考公务员,可因为你周叔叔在服刑,他受了影响,连参加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说到这里,许曦差点失声哭出来,宋也心酸得说不出话,只能扶着她的肩膀,不让她倒下。
“宋也,我说他过段时间要去英国其实都是骗你的,周叙这孩子很骄傲,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过得不好,更不想让别人可怜他,他尤其不想被你看低,我太了解他了。”
许曦还在带着哭腔自言自语,宋也却觉得脑袋要炸了。
她愣愣地看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恍惚又茫然。
她口中发不出半点声音,心里却不断地嘶吼,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她这些?
为什么要在她对周叙说出那么多伤人且不可补救的话后,才让她知道事情真相?
为什么……
—
忘了最后是怎么跟许曦告别的,宋也只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看起来很狼狈。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耳边不断响起许曦的哽咽声,眼前也不停浮现出周叙的面庞。
真相来得太突然,她却没有面对真相的勇气和能力。
她停下来,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头晕目眩,随即而来的,一种酸楚的滋味从胃里翻滚上来,她赶紧冲到绿化带旁,一只手扶着一棵树,俯身不住地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