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88)
“是不是该洗头了?”贺图南低头闻她发顶。
展颜说:“昨晚才洗的,你忘啦?”
每次洗头,他都是烧了热水,在院子水槽那,亲自帮她浇洗,她现在头发长了,又不舍得铰。
贺图南逗她:“哦,天热你馊的也挺快。”
展颜扭头睨了他一眼,神情俏俏的,她一见他就高兴,神采飞扬。等下车,她狠狠踩他一脚,跑上了二楼。
天太热,出奇的热,贺图南脖子那晒伤了,红了一片,一脱短袖,上半身几个色儿。
“周末就能见到爸了,我教你的,都记住没?别说岔了。”贺图南边刷牙边说,一嘴泡沫,头顶灯泡那聚了一堆蚊虫,嗡嗡乱转。
啪一声,展颜拍死了一只蚊子,她爱招蚊子,洗漱这一会儿,一腿的包,她时不时蹦跶几下。
“知道,不会说漏的。”
蚊子叮她后背了,她够不到,起了个大红疙瘩,花蚊子嘴尖,又毒,她把风油精给贺图南:“帮我擦一下这。”
说着,撩起上衣,白生生的腰露出来,贺图南立刻移开目光。
她故意的,她在寝室里又听到些新鲜的东西,青春期躁动,极大的学习压力下,女孩子们也会有些旖旎的心思。
“哪儿?”他声音似乎很平静,展颜问,“你看不见吗?有个疙瘩。”
贺图南虚虚捏她衣角,说:“别动,你老乱动,我怎么找?”
展颜抿唇低头,她在偷笑。
他倒出点风油精,别过脸,看着桌子,给她轻轻抹开,风油精的味道弥漫开来,凉凉的,又刺鼻。
“B班的男生还看黄色小说,我听寝室人说的。”她转过身说,贺图南哦了声,展颜问,“女生说他们很恶心。”
他又哦了声。
然后忙着习题集的收尾,他该去跟书商谈价格了,这事儿,老徐得在场,不过老徐是书生气,这种事,都听他的,但账总是该掰扯掰扯。
贺图南觉得手指好像还在她肌肤上,她皮肤很软,像朵轻盈的花,那种触感,像蚂蚁一样一口一口咬着心。
“我这几题不会,你给我讲。”展颜看他不怎么搭理自己,便拿出卷子,往他跟前一丢。
贺图南抬头,他拉过板凳示意她坐。
讲完了题,他才说,“你想学建筑,最好的当然是清华建筑学院,这里头还有细分,你有什么想法吗?”
展颜说:“没有,我考不上呀,但我会努力冲同济的。”
贺图南很想说,同济也悬,他比她更了解她的水平,一年下来,她大概能到哪个程度,他给她估摸过了。
“尽力就好,压力不要太大,”他笑笑,“怎么想学这个?”
“我以前在家里,睡觉时老鼠总在大梁上跑来跑去,很烦人,我就想着城里的房子什么样,见到你家,我觉得这房子真好,盖的真好看。等我工作了,我也设计好看的房子,给我们村改造改造。”
她想起石头大爷,又想起爷爷,有点遥远。
“颜颜小宝贝的理想这么来的啊?”贺图南跟她开句玩笑,她不好意思瞪他,又问:
“你觉得我能学好吗?”
贺图南点头:“能,能学好,我回头给你留意着这方面。”
“那我要是学不好呢?”展颜杞人忧天地看着他,他笑,“你先把高三过了再说,想太多老得快。”
“我有时确实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她认真说道。
贺图南摇头:“那我不是更老?”
“你变了很多。”展颜手伸出来,又收了回去,贺图南看在眼里,他问,“哪儿变了?”
她目光开始移动。
“你皮肤黑了,鼻子也更挺了,我有时候觉得你很熟悉,离我很近,有时候又觉得你离我很远,很陌生,我猜不透你想什么。”她有点腼腆说。
贺图南轻笑了声,他拍拍她脑袋:“你做题,我出去抽根烟。”
“抽烟对身体不好,你别抽。”她劝他,贺图南便把已经咬在嘴角的烟拿了下来,快要见贺以诚,他有心事。
“你不是要弄那个习题册子吗?你坐那边,我在这边,我要你陪着我,当然,你也不亏的,我也陪着你。”展颜把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贺图南微微一笑,说好。
展颜做完题目,站起来,在房里走动,背了会英语,又背了会文言文古诗词。
两人无意对上目光,她就慢吞吞说:“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贺图南睫毛浓密的眼,便动了动。
见贺以诚的前一天,传达室有展颜的信,来自永安县,王静写来的。
她看完心跳很快,一整天魂不守舍,等贺图南来接她,她老实坐后面,心事重重。
“王静给我写信了,她说,她在永安县城见到了孙晚秋,孙晚秋她跟一个男的住一起,她不念书了,这是什么意思?”
贺图南说:“不知道,你想去看看吗?”
“想。”展颜抬头看看天,星子真亮,夜风也是热的,贺图南的衣服被吹得鼓鼓,拂过她脸颊,她想贺叔叔,想孙晚秋,去年的夏天,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们都不在她身边了,只剩贺图南。
她这么想着,环住了他的腰,隔着衣料,她也能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他的腰窄但有力度,非常真实,一种安心的神气跳进她乌黑的瞳仁里。
贺图南腾出只手,摩挲她手背,自从上次,他现在允许她不算太越界的动作,他太严肃,她又要伤心,他真是怕了她。
“等看完爸,我陪你去趟永安县城。”
展颜把脸贴在他后腰上,车铃铛响了,一串清脆,她像只鸟,拢紧了翅膀,栖息他身旁,天地又变得辽远深邃,夜幕沉沉,万家灯火从眼前掠过。
她蹭了蹭他,近乎呓语:“我好爱你,图南哥哥。”
贺图南听见了,也没听见,他并不回应,只当她是小女孩的依赖。好在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到家时,一切如旧。
一夜睡的并不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很久的话。
第二天,他们被律师带过去,展颜紧挨着贺图南,她情怯,脑子里轰隆隆的。
“颜颜,见了爸,好好跟他说会儿话,不要一直哭。”他下车时,揽过她肩膀,一抬头,森严的高墙旁写着几个刺目大字,贺图南看到一丛绿,那大概是这里唯一的生机。
他有种不真实感。
“我,我有点喘不动气。”展颜攥着他的手,她本来没那么怕的,可见了监狱,她觉得它像个怪兽,它不说话,可它吞下了贺叔叔,贺叔叔本来不该在这种地方的,他那样一个人,因为她,展颜觉得蛰伏的痛又起来了,贺图南也按不住,她看着那些树,贺叔叔连树的自由都没有,她没有眼泪,只是痛,痛得她迈不开步子。
“颜颜,我领着你,别怕。”贺图南牵紧她,往前去了。
第50章
贺以诚剃了光头,穿着囚服,坐在了他们面前。
他失去了名字,被一行数字取代,展颜刚明白,方才叫的就是贺叔叔。
那么多话,却没法起个头。
展颜一双眼只是看他,不知几时,含了一泡滚烫的泪,贺叔叔怎么这个样子了?她以为见错人。
“颜颜,你长高了,头发也长了。”贺以诚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展颜恍惚了下,她喊他,“贺叔叔,我跟图南哥哥来看你。”
贺以诚再次见到了她,这是真的,虽然隔着玻璃,她多漂亮啊,那么美好,是他的希望,人到中年纯洁的希望。他那么多悔意,痛苦,深陷泥潭里的心,一见到她,像又捱了场雪,洗得干干净净。
“你想我们吗?”她握紧话筒,生怕那边声音丢了,匆匆掠一眼身边的贺图南,又去看贺以诚。
贺以诚微笑:“想,我总是想你们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到学校里还自不自在,我想了很多,想继续照顾你们,却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