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87)
停电了。
展颜猛地坐起,在乡下停电是常事,尤其是暑假,刮大风,下大雨,线子串电,变压器烧了,整个村庄瞬间陷入黑暗。
她习惯这种黑暗,又慢慢躺下去。
贺图南敲了敲门,他拿着打火机,一抹幽蓝,映得他轮廓有巨大阴影。
“颜颜?”他偏头看看她,展颜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打火机的光在他手里灭了,他坐她身边。
“以后都不理我了吗?”
外头电闪雷鸣,把人照得幢幢,贺图南轻轻握住她肩膀,疑心她在哭,手指伸过去,脸是干的。
展颜转过身,在黑暗中问:“我讨厌你,凭什么你想碰我就碰我?你走,不要烦我。”
贺图南却说:“停电了,你怕不怕?”
他手里摸了把蒲扇,是隔壁送的,扇起来,风蛮劲道,展颜身上衣服被吹起来。
“我怕不怕,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声音忽然低下去,想到很多,贺图南要去北京的,他会认识更多的人,见更大的世界,她算什么呢?她到时更不算什么了,囿于高中校园,日夜苦读,重复过每天,和全国数以万计的中学生一样,做题,做题,做题。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我没有骗你什么,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做到,”贺图南徐徐给她摇着蒲扇,“你看,自从爸出事,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大了,该避嫌一下,你想不通这个道理吗?”
“想不通,”她的声音跟雨点子一起落下,窗户大响,“你连跟我一起住都烦了,你有喜欢的人了,人家去哪儿你去哪儿,我呢?”说到这,展颜心里是迟钝的,她觉得看不到希望,她失去,又得到,再失去,她受够了一双无形手对自己的捉弄。
“我又没说不管你,对不对?”贺图南试图让气氛缓和下。
展颜茫然坐起来,只是茫然,不懂自己,也不懂任何人。
她有个罐子,不是存钱的,用来存时间和记忆的,只有过去安全,所有好的快乐的过去都被她妥帖放进去了,难过的时候,脑子会自动找那么一段过往出来,来抵御当下。
她还没把贺图南存够,他就属于别人了。
可他从来也没说过属于自己,她到底在气什么?伤怀什么?
“颜颜?”贺图南又喊她,“你既然还想住这里,等你开学,晚自习下了课我去接你,骑快点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不算耽误多少。”
“不要了。”
“怎么?”
“我不要人家的勉强,你根本不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呢?”贺图南扇子打了打她小腿,“我真拿你没办法。”
展颜不动:“如果不是停电,你不会进来找我说话,觉得我小孩子脾气,闹一闹,就过去了。”
“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说,你生那么大气,我得想想是不是?”
“你到客厅去睡吧,再忍几天,我就开学了。”
贺图南好笑道:“还生气啊?哄不好你了是不是?你听,外头雨多大。”他起身,开了窗户,风雨斜斜潲进来,很凉爽,窗帘被吹得飘飘欲仙。
展颜再次躺下,她安静看着模糊的蚊帐,想起小时候。
“别生我的气了,颜颜宝贝儿,”贺图南回到她身边,低沉沉喊她,展颜听得一阵战栗,她捂住耳朵,他便给她拿掉,“我们还一起住,宝贝儿,还要一起去看爸,是不是?”
“你的宝贝儿不是我,只有妈妈把我当宝贝儿,没人了,除了她,根本不会有人把我当宝贝,我也不是什么宝,什么贝!”她被他呼吸弄得烦烦的,觉得他虚伪,她开始用脚蹬他。
不知蹬哪儿了,贺图南闷哼一声,冷不丁按住她把人翻过去,扬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他忍痛,心里多少有点气。可那一巴掌,落得极轻,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贺图南一身的汗,他跟她缠不清。
“你个小白眼儿狼,”他咬牙隐隐说,后头的话,生生吞了。
展颜铁了心不再开口,她很累,脑子灌满浆糊,闭上眼,一声不吭。贺图南点上蚊香,依旧坐下,给她扇扇子。
她到底忍不住:“不要你扇了。”
他不说话,继续手上动作,展颜声音突然有点急:“你干嘛呀,我不要你对我这么好,干嘛呀?又不能一直这么对我,我不要。”
贺图南眉头紧锁,外头只剩雨声,闪电啊,雷声啊,统统远了。
“我能不能一直这么对你,你自己看着,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信。”
展颜声音又闷下去:“不一样,我不要这样的。”
贺图南身体和黑夜融为一体,他问:“你要哪样的?什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觉得,哪怕你恋爱了也会对我好,你说了,当我是妹妹,我不要这样的,不稀罕。”她情绪激动起来,“你到时根本想不起我,你现在都不想跟我住,何况以后!”
“我不恋爱,行了吗?”贺图南被她逼得无法,“我也答应你了,一起住到我走,别跟我置气了,好不好?”
展颜说:“好像是我强迫你,你别勉强。”
“我没有勉强,我一直都是心甘情愿。”
“我不信。”
贺图南沉默片刻,他把扇子一丢,起身站到窗口,胸膛立刻湿透。雨打得脸微疼,他就这么迎着夏夜的暴雨,站着不动。
空气里混着土腥、紫薇花的芬芳、青草气。
忽然送电了,展颜被刺得眯了眯眼,他转脸,眉眼黑得渗人。
“你睡吧,今晚我在客厅。”
“你还说你没有,你就是骗我!”她混乱无比,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了。
“我要睡这里,你不肯,我去睡客厅,你又闹,我睡大街上?”
“我不想你喜欢别人,”她脱口而出,脸也红了,“我害怕,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只把我当小孩子,觉得下趟馆子,去趟植物园我就好了。”
贺图南喉咙滚了又滚,他问:“你怕什么呢?”
“妈走了,爸有了新媳妇,没有人要我。”她脑子终于清醒点,思路也顺了,“贺叔叔因为我,成这样了,我本来想着,我还有你,可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你让我住校,我也找不到孙晚秋,她不见了,我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我一个人。”
贺图南走过来,犹豫了下,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我不喜欢别人。”
“真的吗?”她仰起脸,双眼蒙蒙看着他。
“真的,”他呼吸有了起伏,“你有我,会一直有我。”
展颜顺势捉住他滑落下去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黏糊糊的全是口水,她像什么小动物在舔舐同伴,贺图南的脸轰下热了。
他僵硬站了会儿,打岔说自己要趁来电赶紧去洗澡,他跑了出去,在院子里的水龙头那接凉水,回来浇透自己。
两人似乎又和好如初,他通知书下来了,展颜高兴地炫耀,见了院子里的人,不着痕迹提一句,对方惊叹,她很得意。
贺图南把奖金拿给她,一张张毛爷爷,展颜数了好几遍,又闻闻味儿,说:“钱好香啊!”他带她下馆子,她馋了,吃得满嘴油光,还吮手指头,贺图南笑话她,她突然把手指头伸进他嘴巴里,戏弄他。
“我马上揍人啊?”他虚晃着手,旋即又笑了。
日子这么过,展颜觉得又活过来了,去他的喜欢的人,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她觉得夏天也十分美好,不能照蝎子,打松子,刨草药,但有贺图南,她学习都很有劲儿。
等中旬开学,他很守约定,晚自习在门口等她,大家都知道两人是兄妹,在门口碰到贺图南,要议论几句。
展颜总是飞奔着出来,刚开始,她还坐后面,翘着脚,跟他说一天都干了什么,话很稠,聒噪得像小树林里的蝉。
没两天,她又出毛病了,要坐前头大杠上,她是大姑娘了,贺图南骑着并不方便,但惯着她,晚风一吹,她头发总是搔着他的脸,那份痒,像挠在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