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150)
不远处,游令背对着他们,他没出声,那些人也没注意到他。
外公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都被游令拦下。
等他们走后,游令才说:“没事。”
他扯唇苦笑,“应该的。”
这些恶语,都是他应得了。
更何况,只是一些恶语。
他应得的,从来都不只是恶语。
外公有些意外,盯着游令看一会儿才启声说,“走吧。”
爷孙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陵园不大,却好像怎么样也走不出去一样。
外公在步履蹒跚间,想起从前。
其实类似的事情以前也经历过一次,因为关系太僵,外公一直安排游令和他们家人分开来陵园。
那一年,碰巧遇上了。
武月年轻的时候和囡囡玩得好,性格又强势,早年一直忙自己的学业和事业,没能见到囡囡最后一面,又加上听说囡囡过得不好,便直接把游家所有人隔绝出自己的世界。
蓦地碰上游令,讲话很难听。
当年的游令年轻气盛,讲不好是自尊受损还是真的觉得有被侮辱到,和表大哥打了一架。
那一场混战里,上到外婆,下到小辈分的外甥儿,前前后后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站在游令这一边。
大人们自然不会插手拉扯,但是同龄小辈几乎都对游令动了手。
对游令,他们一早就看不顺眼。
那么美满幸福的大家庭,忽然空降一个病秧子要大家宠着惯着,不能欺负不能闹,偏偏他自己没礼貌,从不给人好脸色。
凭什么?
直到唯一宠着病秧子的囡囡去世,一切爆发得理所当然。
最后还是蓝星出面阻拦,并扬言以后谁再那么对游令就跟谁不客气。
大家冷笑着把蓝星一并隔绝在外。
从那以后,大家在各自的领地安然无恙,彼此绝不踏进对方的地区。
游令每年也只有清明中元初一这三个时间段会离开抚青。
但是那件被所有人一致对抗的事情给游令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大病一场,此后不能听见任何人在他面前提类似的事情。
一旦提起,对方受伤,他也会自伤。
三观意识意识尚未健全的少年人,不管是攻击别人还是攻击自己,手段强度都恶劣得让大人觉得发指。
亲人掏心掏肺地恳请他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他自己不仅不听,还要更过分。
后来人长大了,懂得一些尺度和分寸。
但是也懂得了逃避。
他有多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外公也很清楚。
所以对于此刻游令的冷静和压制自我,他非常意外。
上了车,外公没着急让司机开车,而是假意让司机去买水,以此给他们爷孙俩提供共处时间。
窗户开了一半,冷风吹进来,面庞又凉又僵,睁不开眼,也无法安心闭眼。
手杖在手里捏了又捏,外公才启声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等太阳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游令默不作声,始终看着窗外的天。
在他的世界里,太阳已经很久没出来过了。
大雨一场一场,即便被晒干,地面底下雨水堆积流淌的痕迹依然在。
幸福平坦的童年过去是至清之水,清到可以审视自己,和陪同一起长大的父母亲人。
而他,从始至终,踏足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淤泥。
他那么小,尚且不能安稳立足,又怎么能奔跑跨越。
所以除了逃避,熟视无睹,他没有更好的出路。
可是。
“逃避没用对吧。”他开口说。
他已经到了躲不掉的年纪了。
“是。”外公答得很干脆。
“那弥补呢。”
“弥补也没用,”外公一笑,口吻似是释然,半晌才问,“弥补的本质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是修复。
“这世界上没有能修复好的东西,也没有能把任何东西修复好的技术,新的就是新的,是下一个,是另一个。”
车厢里一片静谧。
连彼此的呼吸都微弱。
良久,游令才低声说:“我不想要另一个。”
更不想要下一个。
所有的新的,其他的,另外的,他都不想要。
他只想要那一个。
妈妈是。
想爱的人也是。
“傻了吧。”外公忽然说。
游令扭过头,眼底一片毫不遮掩的茫然。
少年人度过了难捱的漫长的孤独的青春期,在不停的质疑和自愈中长成畸形的模样。
面对想要的不能坦诚表露,面对讨厌的也不会礼貌避开,真诚之下永远手足无措,挽留起来张不开嘴。
一切假的都能随心所欲,真的反而无从下手。
别扭又倔犟,拧巴又无知。
以为无坚不摧,其实一触即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