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4)
她忍不住皱眉,眼底深色渐浓。
幼子夭折,为人之母哪里接受得了?承宛心神崩溃之下,泪洒三升,严词斥责汤母明知孩子心疾在身,怎能强迫骑马,这不摆明要害死孩子?
谁知那汤母有错在身,却百般推脱,一会儿说是孩子无能,一会又说是马之过,怎也不肯认错半分,两人遂起争执,直到汤礼归家后苦苦劝解,这才息罢……收殓之事一过,承宛削发堕入空门,日日郁结,以泪洗面,年纪轻轻便含恨而亡。
此后两年,汤母又为汤礼另续了一门婚事,然汤礼犹陷在失子丧妻之痛中,不能自拔,加上那新妻也是个不好相与的,性情娇纵不说,还任性妄为,时间一长,汤礼对她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相处得更是不和睦,乃至几年过去,新妻仍一无所出。
这边汤母又求孙心切,每每把此事盈加于口,一通怪罪,又一通催促,几番下来,新妻气不能自已,便把气撒在汤礼身上,二人常起口角之争,到最后几年,汤礼实在忍受不了,在府外购置了一栋宅院,从此分家而居。这才好歹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
这一年,边境战事吃紧,圣上命汤礼押送粮草前去支援,就在出发前两日,新妻再次被汤母斥责,委屈难言,竟从府中赶到宅院大闹一场,争执间不甚摔碎了丧妻灵牌,汤礼大怒之下,当场休妻。
可那汤礼,本就已多年心结不解,今朝又是以这种方式触动,愈发思念起丧妻,悔恨欲下,不能自谅,夜间频频惊醒,竟有心悸失魂之像,时时想着若随丧妻而去该多好。
“可奈何汤礼圣命在身,边关战士粮草无多,关乎前线胜败,左思右想,心知不能两全,这便找到了我,希望能为他筑一梦,改了结局,醒来后稍有慰藉,便能继续完成圣命,解边关危局。事后可以命相抵……”
柳兴无重重叹了口气:“可我哪里需要他的命,只是他父亲曾有恩于我,且他为人忠孝有加,不缺仁义,这才答允为他筑梦。”
两人返回桌边坐下,她犹豫了会,仍旧站在一旁。
几杯茶下去,古思平静问道:“他想要什么?”
柳兴无略一思索,道:“他想让我们切断造成这场悲剧的源头,让承宛和儿子都活下去。”
“那便是要从圣上赏的那匹马下手……”
料想应是如此,柳兴无却摇了摇头,“不止于此,你可觉得承宛孩子死后反应有些过激,听闻她与汤母之争时,甚至险些掌掴汤母,可她素来性情温婉,待人厚道有礼……”
“可是另有隐情?”
柳兴无声音变得沉重:“这要从那幼儿的心疾之症说起,据汤礼言,其妻怀有身孕五个月时,雎县来了个道士宣扬道法,汤母素来是个信佛的,便把那道士请到家中,给尚在腹中的幼儿算上一卦。哪料这道士直言该子胎像不稳,有坠腹之兆,把汤母吓得不轻,忙求应对之法,道士便开了个药方,说是道家偏门之法,专治胎像不稳……”
眼前有些模糊,她舔了舔干涸的唇瓣,盯着桌上的茶水,不发一语。
久伤易渴,这场谈话也不知何时能结束。
“承宛虽然不信那道士的话,怀子在她身,五个月来再清楚不过情况,奈何汤母百般殷求,最后还是喝了。这便动了胎气,严重之时还见了血,在大夫的轮番救治下,才堪堪保住腹中子。这下汤母也知问题出在了药方上,赶紧差人去抓那道士,道士却早已逃之夭夭,踪迹全无。后来虽然保住了胎,大夫却说,由于情况紧急,使用了大剂量的药,其中一味药便有损心肺,寻常用药时本是斟酌万分,那时却考虑不了太多。孩子生下来,果真有心疾,承宛对汤母自然有了怨言,而七年后,幼子再一次因汤母之故身亡……数年积怨在身,才酿成了那般惨剧……”
“汤礼又做了什么?”古思淡淡问。
柳兴无摇摇头,叹道:“妻与母,自古以来便是难题,汤礼此人极重孝道,又深爱丧妻,两方积恨,实在难两全,往往只能去安慰受了委屈的妻子,治标不治本,幼儿一死……”
事情到这里已经清了,恍恍惚惚间,看到二人似乎在互行别礼,应是谈话结束,心神一松,意识陡然溃散。
——
第2章 汤礼篇:儿孙福(一)
“吱呀”
门被推开,古思静步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二,小心翼翼地把手中汤药放下,便合上门退了出去。
他目光落在床上。
半靠在枕上的少女,身形单薄,头发略显粗糙,被收拾得整齐干净,垂下来只到肩膀长度,惨白的一张脸,脸颊凹陷,透出骨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