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77)
那老人再也无法忍受他的胡言乱语,暴跳骂道:“忤逆——”
这再而三的罪名并未打断扶桑的陈述,他继续道:“但我不这么认为,昭彰视东君为守护神,东君代表着公正、仁慈、宽恕,代表着光明和新生,代表着一切的希望,我们所供奉的是这样的神明,我们所信仰的是这样的天道。”
听他反复提及“东君”,常恒牵起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所以我们作为神的代行者,所应该做的,不是滥用神明赋予我们的权力,去统治、去享受、去排除异己,行过度的杀戮或者罪及子孙的惩戒,以此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是在亵渎神的恩赐!”
“头顶圣光的人,才能永远将影子踩在脚下;太阳统罩的国度,不应该存在这些愚昧的仇恨和对无辜者的施暴。”
右首老人面色紫红,欲要再度开口。
左二的长老却先他一步,起身肃穆道:“扶桑,你可知,你口口声声称呼的罪孽,是我们先祖世世代代积累下的基业?只有铁腕才能树立权威、捍卫强权!而对敌人的同情,无异于对自己的残忍!你又晓不晓得,你说的累及子孙的惩罚,乃是东君的生母羲和公主当年亲自欶下的谕令?你只看见那些战俘、那些常氏女、还有祝家那些谋逆者的可怜,可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羲和公主,如果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排异,祭殿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权力!你也可能沦作他们这样被生杀予夺的下场!你又想没想过,你今天所坐享的一切,全部都是你刚才所否定的东西奠定的?”
他每一问过后,扶桑玉石样坚硬的神色都逐渐肉眼可见地裂隙,露出其中苍白的内质。
又有一位长老起身道:“大祭司,自断双手者,与废人何异?”他沟壑纵横的陈皮宛如铜墙铁盾,即便在微不可察地抽搐,亦显出坚不可溃的顽固。
他又放缓声调,徐徐劝导道:“扶桑啊,你的初衷固然是好的,可善良用错了地方,就等于软弱和愚蠢,你明白吗?”
扶桑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见状,几个长老同时松了口气,右首的长老也面色缓和,坐回到银椅上。
就在常恒也以为扶桑将要让步时,他才再度开口:
“我出生之前,父亲便献身自焚于求雨祭中。呱呱落地时,母亲又因为生下我和妞妞而被赐死。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不清楚他们的相貌、为人。但有时也难免会想象,如果没有这些血腥、残酷的制度,那么我和妞妞,是否也能成长于他们的膝下?”
“那些被祭的战俘,也曾是他人的骨肉至亲,因为国家间的战争,被掳至此,受尽凌辱后还要被割下头颅、入水翻煮。战争固然不可避免,但把这样刻毒的仇恨献给东君,真的能得到他的认同吗?”
“无论常氏子孙的先祖犯下过怎样不可饶恕的大错,他们本身又何其无辜?”
“而祝家子纵然可能怀有异心,但他们也确实曾为昭彰浴血奋战,只是因为立场的不同,为了所谓的斩草除根,就要诬陷祝子梧通敌卖国,处死他那样一个为了保家卫国而家破人亡的战士,这样的行径,恕我不能够苟同。”
“可即便是以这样多无辜者的血泪换回的强权,也终究有难以支撑的一天。我常常想,这种假象能被粉饰多久呢?实际上,在连续二十多年里的拜日祭上,东君再未为我们降下任何神谕,国之祭司,沟通神人,可我们业已失去了神明所赋予的特权。就算我们能再欺瞒住世人几年、甚至几十年,我们被神遗弃的事实也无可逃避。”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只有扶桑的声音还在娓娓低徊:“……在外强而中干的情况下,还要自相鱼肉、抱残守缺,我不知道这样的昭彰还能不能安然地度过下一场、下下一场考验……”
长久的静默过后,始终未置一词的左首长老突然开口,道:“十七年了啊!”他这话就像是一声太息,叹去了无数悲欢离合。
老人继续道:“十七年前,扶桑和若华这两个孩子的降生,改变了昭彰的命运。我们那时曾确信,他们是上天的神眷。”
他转头巡视左右诸长老,最后望向扶桑,一锤定音道:“如今扶桑已经长大了,成为了一个拥有赤子之心和少年气魄的孩子,不要急于否定他的天真——如果这确实是上天的旨意。扶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昭彰会走向怎样的未来,这取决于你,而非我们。”
常恒闻言,也望向扶桑的背影,耳畔再度回响起天君那虚弱而沉静的声音,梦魇一般:“去终结那里的一切吧,作为藏在命运背后的猎手。你甚至不需要主动去做什么,就会看见有人自己从高台跌进灰埃,有人挣扎着落入自己织好的落网,有人拿尖刀刺向仇雠的同时也刺向自己,而你只需要看准他们被命运折磨得无力抵抗的那刻,适时地收网,便能不着痕迹地捕获一众猎物,让魁城重归于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