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76)
常薜荔则笑语嫣然地道:“大祭司方才吩咐过了,叫闲杂人等莫要凑到近前去,扰了他们练舞时的清净,只准一个叫沈碧的侍卫随我前去见他……”
她话音未落,沉香便冷哼一声,嘲讽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教我们?便是我不配去贴身伺候,大祭司身边的人也轮得着你来指派吗?”
常薛荔笑容转淡,却也分毫不让:“我是传大祭司的口谕——”
“哎唷,”柏舟不待她说完,就咿咿呀呀地打断道:“枉我伺候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比不上一个才过眼的!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本是想插科打诨,分散开这两人的注意。却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沉香蓦地变了脸色,扭头便走。
柏舟见状,也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小跑着追上去,一路给沉香作揖赔礼。二人一追一赶,转眼身影便远了。
常薜荔这才对常恒笑道:“你就是沈碧吗?请随我来吧。”
常恒应了声,随着她向内苑走。
数十丈外,便望见了那二株相生的古树,繁茂的枝节节攀援而上,木梯一般,登向远天。层叠的叶盖蔽下万围浓荫,下澈的阳光亦随着树影摇曳不已。
一双红衣的少男少女正徘徊于树与影间,少女起舞婆娑,少年则手持枯枝,站在她的几步之外,闲闲指点着她的步法。
枯枝飞快地点在地上,少女笨拙地随之转换舞步,熹光反射上她覆脸的金面,别有种神秘的美感。
常薛荔站定在稍远处,注视着树下的二人,含笑道:“这半年多以来,难得少祭司与大祭司能有这样平和相处的时刻,我们还是先别去打扰他们了。”
常恒一怔:“他们兄妹的感情不好吗?”
常薛荔闻言,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微笑,避重就轻道:“相依为命长大的兄妹,怎么可能感情不好呢?只是越亲近的人,越容易生出些难以为外人道的龃龉。但误会迟早都会解开,若是你也有兄弟姐妹,便会明白了。”
常恒不自觉拧眉,而扶桑手上的枯枝也愈点愈快,若华的脚步彻底凌乱起来,一时不慎,狼狈地摔跌在地。
扶桑大笑,余光瞥见了这边的来人,顺势便抬起树枝,朝常恒晃了晃,高声招呼道:“你来啦!”
……
常恒数着步子拾级而上,身前的人却突然止步,他不解抬眸,就见扶桑驻足回望柏舟,无奈道:“你怎么还在哆嗦啊?”
柏舟两股颤颤,几欲伏倒,闻言,更是哭丧起脸,磕磕巴巴道:“大祭司,我,我实在是害怕啊。”
扶桑默然片刻,朝他摆了摆手。
柏舟如蒙大赦,飞快溜之大吉。
扶桑又瞥了眼常恒,见他神色如常,这才不再耽搁,举步跨入祭殿。
祭殿内,列有十把银椅,十位长老相对而坐,严阵以待。
若华垂手立在右首老者的身侧,金色的面具罩住了她的面容,使人辨不出她的神色。
扶桑甫踏入殿,空气便仿佛凝滞,侍者纷纷屏息,如若寒蝉。
异常的安静使扶桑的每一声脚步都清晰毕闻,有如正在叩响着某道禁忌之门。
左首的老者朝扶桑轻轻颔首,示意到:“把你的想法同其他九位长老说说吧。”
扶桑恭敬应道:“是。”
顿了顿,又道:“这次拜日典,我主张取消活人祭。”
右首的老者眉头紧锁,他强压着面上浮动的怒意,沉声问道:“为何?”
扶桑回道:“以活人献祭,有悖人伦、天性。”
右首老者闻言,似欲勃然大怒,却还是硬生生抑制住,平复了少顷,他才厉声质问道:“不过是些战俘、奴隶,何配称人?”
扶桑的声音依旧恭敬,内容却与他针锋相对:“太阳之德,泽被万物,一视同仁。我等作为东君信众,亦当身效。”
常恒略略抬眼,瞥向扶桑。从他的角度看去,少年昳丽的面容就像一尊精巧无俦的玉石雕像,质地冷硬。
见一时无人再出言反驳,扶桑继续道:“在这以后,我还要逐步废除昭彰的活人祭制与另一些惨无人道的淫祀、滥罚,并且要彻查祝子梧通敌卖国一事,还他一个清白——”
他话音未落,右首的老者便忍不住奋起,怒喝道:“荒唐!”
他这一声怒吼,余音绕殿,震得满殿内侍惶惶不敢抬头。
唯有立在若华身后的常薜荔,忽然飞快地抬脸,朝着扶桑的方向瞥了一眼。她那一瞥的神情,衬上左脸狰狞的伤疤,有种泫然欲泣的哀恸。
扶桑正对上雷霆大怒的老人,平静陈述道:“我这些年来,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曾经,有个人问我,为何昭彰世世代代都要把希望寄托在神明的施舍上?千方百计地讨取神明欢心,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昭彰并没有因此而免于灾祸,饥饿、战乱、瘟疫依旧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们头顶。后来,对我说过这话的人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所一直信仰着的天道,便是冷酷、残忍、漠然不仁,与其像狗一样卑微地讨取它的垂爱,最终还要被一脚踹开,不如学会靠自己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