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277)
阿恒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哥哥,你怎么哭了?”
阿怀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看祂,看祂小动物一样清纯懵懂的神情,柔软的、被伤害也没有生出芥蒂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地泛着酸。
阿恒没有等到哥哥的回答,遂仰起脸,舔舐祂的面颊,为阿怀拭泪,无声地安慰着祂。
神域的雨渐渐停了,风里的焦味越发弥散。小木屋外的凤凰花林被阿怀的怒火毁去大半,四遭一下变得空旷、寥落。
这一次后,再没有生灵敢轻易靠近祂们的家——完全成了阿怀和阿恒两人独有的家。
阿恒费尽心思,终于得以独占哥哥。
阿怀再没有往崇明殿中去,祂重新装点家的四周。遍植花、草,增添陈设,祂在小木屋后辟了一方清泉,又在紫藤萝花架下安放秋千。阿恒便整日里乘着秋千开心地荡。
藤萝花开了又落。
阿怀偶尔坐在秋千架上,看着风将紫藤萝的花苞吹落进泉水里,心少有地,会为花的凋落而生出涟漪。
——祂以往从不会留恋于某一刻的时光,万物的盈虚、生灭于祂而言,没有特定的意义,祂是永恒的神之子,拥有没有尽头的生命。
可现在,阿怀开始贪恋起一个瞬间,祂不想让阿恒长大。
因为随着长大,阿恒身上的堕落神性势必会逐渐强大,对于堕落而言,作恶即是本能……
“哥哥!哥哥!”阿恒神采飞扬地跑过来,一下扑进阿怀怀里。秋千因为祂的动作骤然升起,又下落,阿恒拢着手掌,央阿怀:“你伸手给我。”
阿怀笑着照做,阿恒这才小心翼翼地张开手,两只月光造就的蝴蝶从祂掌间飞出,落至阿怀指尖的一瞬,又泻作流光。
——阿恒最近在跟随哥哥学习有关创造和治愈的法术。可是创造本身与堕落神性相悖,是以阿恒的造物总不能长久留存,特别在遭遇阿怀的时候,哥哥周身那层纯白的日冕之力,总是下意识便将阿恒的堕落造物碾为齑粉。
光蝶消逝的霎那,阿恒神色也转为黯然。
阿怀刚想出言安慰,阿恒忽然一跃跳下秋千,朝虚空摊开手掌。
倏忽,月光变作成千上万只蝴蝶从祂掌心飞出。
阿怀还在随着秋千摇荡,那些用月色造就的蝴蝶就围绕着祂飞舞,朝祂衣袂间扑簌,触及日冕光晕的一瞬,便破碎成万千的光点,像是场盛大的落雪。
阿恒终于由衷地笑起来,月牙眼弯弯的,有些小小的得意。就算祂与哥哥的神性相互排斥又怎样,祂总有办法,总会有办法和哥哥靠近。
月光碎落,又在祂掌心凝聚,再化回义无反顾的扑蝶——仿佛对粉身碎骨的痛楚也甘之如饴。
阿恒终于失控了,猝未及防地。在祂替阿怀往林深处去采蘑菇时,毫无征兆地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竹篮被倒扣,阿恒虚软地爬起,想要伸手去拢散落的菇,却只觉那些斑斓的色块在眼前飞晃,而祂身体里横冲直撞起一股强大的冲动,使祂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方才站起便又跌倒在地。
天上的月亮已不知不觉满盈,像有泠泠的波光在其中急剧地晃动,几要将月轮搅翻。
蓦地,伏地的阿恒一声长吟,身周爆开黑气,衣袍碎裂的瞬间,祂洁白的胴体上泛起冷银色的月冕。阿恒缓缓地抬起头,失去了情绪的双眼间,天眼已被血色浸透。
伴随着祂发出的非人长啸,即刻有黑雾自地底腾起——
小木屋里,正在为弟弟煲汤的阿怀与崇明殿中,正在打坐的千秋、万岁几乎同时被惊动,朝声源奔赴。
树林已完全为黑雾所笼罩,阿怀不得不使用天眼辨别方位。但很快,祂便不再需要天眼,就可以仅凭那浓重的血腥气味感知阿恒的位置。
阿怀的脚步不由更快,祂几乎是一头撞进了黑雾的最深处,然后一眼撞见正在嚼食着心脏的阿恒。
无数尸体匍匐在祂脚下,像在扭曲地膜拜。阿恒又掏空了只麋鹿的胸腔,那鹿轰然倒下,血淋淋的心被阿恒捏在手里生啖。
祂全身都赤裸着,肤色月光一样幽白,长发妖异地飞扬,水母一样飘荡,瞳孔也雾一样的黑,而天眼和唇则是黏腻的血红。
祂没有任何感情地注视着阿怀,还残存婴儿肥的两颊因咀嚼的动作嘟起,完整咽下鹿心的一刹,祂动作极快地袭向阿怀。
阿怀没有动作,只是怔怔望着阿恒矫捷地扑身,向着自己伸出指爪,却在五指碰上阿怀胸膛的一瞬,被自动抵御的日冕光环灼痛,踉跄着收手,连退开数步,跌倒地上。
这疼痛仿佛唤醒了阿恒的些许神智,让祂瞬间认出阿怀,不假思索地爬向哥哥,却在对上哥哥眼神的一刻,停住了动作,既而猛地意识到什么,仓惶四顾,视及满地的尸体时,下意识地吞咽下口唾液。再抬眼望向阿怀时,神色已转为惊惧和哀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