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55)
穿过桃花林再往前走走,便能看到热闹的街市。此时清晨的集市已经接近尾声,赶集的人也三三两两往各个方向散去,只有街道两边卖吃食的小贩还在不停吆喝,期望挑着空担子回家。
林念心中自然有一心想去的地方,但快到了目的地,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许久没有听到乡音,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此时方知古人所谓“近乡情更怯”原来不是没来由的。
她在街上慢慢蹚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林宅后门通出来的短巷里。
巷中有人挑着担子卖梅花糕,林念心中一动,便上前去看,果然还是十几年前摆摊的老头儿。
从前她和张小四最喜欢看这老头做梅花糕。这也是张小四来哄她的必带“贡品”。
梅花糕老头总是搬一把小竹椅,靠墙坐着。梅花糕是一种梅花形的红糖馅小点心,有客人要梅花糕,他就现做。
先在模子壁上刷一层薄薄的素油,把铁壶里的面糊均匀倒进去,然后抡起几十斤重的模具左右摇晃,让模具的每朵“梅花”里都有面糊。面糊里加上芝麻馅,最后在把面糊浇上去,撒上大把红糖和黑芝麻。
等个六七分钟,一个个类似小锥子模样的焦黄的梅花糕出炉,香味混合蒸汽扑面而来。整个制作过程行云流水,恰似一场小小的人间烟火。
在不长的巷子里,做好的梅花糕每每勾得林阿宝和张小四流连忘返,两人蹲在摊前能看一下午。后来梅花糕老头认识他们俩,总是多给他们两只,道是送他们一人一只。
想到此处,林念不觉微笑,上前道:“你好,老人家,我要三只梅花糕。”
那老头还是如从前一般现做,做好后用油纸包好递给林念。
林念一愣,微笑说:“老人家,我只要三只。”可袋子里有四只。
那老头操着浓浓的东坪方言,笑眯眯开口,“你小时候我总多送你一只,阿宝小姐,你不记得啦?”
林念心中酸楚,眼泪几乎一下子就逼出来了——没想到在东坪还有人记得她,她曾经生活的痕迹还留存在别人的记忆里。幸好眼前的油纸袋稍稍挡住视线,才不至于失态。
也不知道当年姆妈走的时候留下了什么话,那老人家看见林念很是高兴,话语间只以为她去上海读书嫁人了,如今是归宁回家,还问林念怎么没和丈夫一起回来。
林念含糊其辞地回答,只道自己先行了一步,丈夫还在后面。
那老头儿嘘嘘叮嘱,“你别怪我老头子多嘴。归宁可不能这样,东坪的风俗是要同去同归的,你不妨再等等,等他赶上来了,一起去罢。”
林念微笑点头,说多谢提醒。
那老头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道:“哎呀,你看我!我把你耽在这儿,林奶奶还在里面等你吧,你快进去吧!”
林念脸上有疑惑的神色,林司长从前的姨太太甚多,里面的自然不是自己的姆妈,那又会是哪一房?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有梅花糕这种小吃,除了在浙江,南京那边也见过有卖的,但个头稍大一些,超好吃。我小学的时候,放学必吃小摊就是梅花糕和鸡蛋汉堡,不知道有没有人吃过这两种东西,哈哈
第24章 旧式的太太
北伐以后,林司长病死,林家败落,在上海的宅子卖了,下人也遣散了。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奶奶为了避开兵乱,带着儿女和财产回了东坪。
也许是存着些高傲的气性儿,在上海待了快二十年的林大奶奶再不把自己看成东坪人。她极少和外人交往,将这偌大的老宅隔成了一方神秘的小小天地,从前三奶奶留在东坪老宅的下人全都被她赶走了。
午间,林大太太林金氏正在躺在幽暗的堂屋里抽大烟膏。外面的阳光照进林宅就渐渐淡薄下去,透不到这里来。这种糜烂的古怪气味混合着堂屋里扬起的微微呛人的灰,具有极强诱惑性,它和晚清的遗老遗少一起进入了新世纪。虎门销烟销不了它,林司长的肺病也是这样抽出来的。
但是林大奶奶又有什么法子呢,在牌局上碰了一次,再也戒不掉了。况且回了东坪,牌局舞会大商场,什么都没有,不抽这个解闷儿又能做什么呢?
云雾翻腾间,在烟杆子后面的人的眼中,一切都只剩下了模糊的形状,门框啊窗棂啊天花啊看上去都成了板板正正的棺材框子。林金氏青白色鸡爪似的手搭在半新旧的青莲色绸缎薄袄上——抽大烟膏把身子抽坏了,即便是六月的午间,身上也发冷,一阵一阵地出虚汗。
她抬起手,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从前还在上海的时候,她哪里会戴银的东西呢?皱巴巴的手臂上套着仅剩的赤足金和蓝田玉的两个镯子,水绿色湖纺手帕掖在镯子和手臂的空隙间,她抽出来擦了擦额上的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