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54)
她本来还犹自犟着,可一看到东坪的景色,从前褪色的种种瞬息间恢复成浓烈斑斓的色彩,本能而亲昵地叫出“小四哥哥”。
“还没到县上呢,还要开一会。”程征在开车,没有回头,只抬头在上方的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眼中泛着浅浅笑意,温言道:“饿不饿?”
当年离家,时隔九年,却没想到今日还能回来。如今的世界,无处不变,日新月异,可东坪犹如渔人误入的桃花源一般,风景如昨,和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
林念脸上的惊异之色久久没能褪去,半晌说不出话。
程征语气寻常,但林念毫不掩饰的又惊又喜,令他不由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林念从他侧脸的酒窝里捉住这丝笑意,便明白了:这是程征一早安排好的。说要去公干是幌子,要陪她回东坪才是真。
她心中感慨万千,久久不语。
一入城,程征也没有想到的是,县长领了一干人在大道边等着,见了他们的车牌,忙迎了上来。
程征皱眉,示意后面跟随的侍从上前解释。侍从解释道,鲁主任一直在中途与他们联络,得知程征一行人在去往杭州的路上中途改道前往东坪后,立刻连夜致电东坪县县长,道是上海市政府特别行动处的一把手将到东坪视察,望做好接待工作。
侍从解释完,抬眼看程征的表情。只见对面的长官没有说话,只微微一颔首,表示“知道了”。但他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嘲弄之笑,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冷凝。县长和侍从都心下一沉,程征的不满和不耐烦溢于言表——鲁似航鲁主任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气氛正在尴尬之间,县长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两只手僵在那里。
这时从车里款款出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穿着不太合身的浅黄色长风衣。腰带在腰间一裹,从头遮到脚,但不知为何,却显得身形更为玲珑,不盈一握。
这女子走到程征身边,轻声道:“方才你不是问我饿不饿么?我倒还真是有些饿了。”
县长看到她既不称程征为处长,也不是叫他的大名,行动间虽没有娇饶拉扯,但难掩语气中的亲昵之情。况且这女子似是为这场面解围来的,她不动声色地开口,程处长冷峻的脸色登时如春风化冰般温煦起来。
县长僵住的手顿时又活络起来,一叠声的“夫人好”。这几句“夫人”叫出口,林念并未反驳,程征心情不由也好了起来。
县长迎上来,连声道:“既然夫人饿了,不如移步稍作休息。鄙县早已为程处长及夫人备好了早饭点心,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说是早饭点心,但抬上来的酒是一、二十年的陈年绍兴黄酒,送酒的菜也是荤素俱备。
酒醒点心是冰糖银耳汤,配粥的精致小菜,是火腿、香肠、腌菜、扁食,还有江浙沿海极有特色的醉蚶;随后上四碗,是金银火撞、雪白鼈裙、红烧素鸡、白汤乳汁鲫鱼;东坪还有早间吃干饭的习惯,下饭的是用蘑菇汤、笋汤和火腿熬的汁滚的豆腐。
县长也是费了点力气,才弄出这么一桌宴席,食材虽然简朴,味道却不赖。
林念说饿了,实际上只是为了解围。回到了东坪,她怎么有心情坐在那里应酬吃喝。
况且这酒席上,县长本人吃得比她和程征加在一起还多,想是战争年代,他过生活也不易。林念随便吃了几口便撂了筷子,便找个借口说头晕,离席走了。她回去换了身轻便的女装,乳黄色衬衫和白色麻织覆脚长裤,清爽利落。
程征正被那县长及一干人缠着不得脱身,便也由她。
东坪四面皆山,中间流过一条河,这条河连着灵江,下游是钱塘江,到了钱塘江便到了杭州了,古时是重要的水上交通枢纽。东坪的街市便以这条河为中线向两侧发散。出了县政府的后院,便是河边。
河的两岸种满桃花树,这是从前林阿宝和张小四最爱偷着来的地方。
每到春夏,桃花乱落如红雨,落了人满身满头,拂拭不去。好几次偷溜回家,姆妈在她的领口袖间发现了夹藏在里面的碎花瓣或细小落叶,便知道了她又去和张裁缝的小徒弟“厮混”,免不了要在林家祠堂罚跪几个时辰。
那时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跟着私塾先生学诗。学到刘禹锡的《竹枝词》里写“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又看到被姆妈掸落碾入泥土的碎花,不免起了青春期少女的叛逆骄纵和多愁善感,想到张小四某一日或如这诗里写的那样郎意衰驰、离她而去,便暗自起了小女孩的莫名脾气,干脆好几天不理他。直到他再一次不顾师傅的责骂来找她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