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23)
程征左手边的名牌写的是“上海市政府市长”,自然是苏锡文了,此刻他正在前台准备致辞;右手边的名牌写的是“日本国驻上海新闻署副署长竹内平”。
苏锡文正在台上准备在讲话,门口忽然传来哈哈的大笑,很爽朗,但又过于爽朗,仿佛这笑声是故意要笑给谁听似的。
只见门口一个矮个子,国字脸,留着仁丹胡的男子大步走进来。他背后跟着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子,苹果脸,大眼睛,剪着时下流行的短发。这两人本来就迟到了,走进来的动静还如此之大,不免让全场的目光都聚集于他们两人。
这两人恍若未觉,目光在厅内逡巡一圈,径直往程征那里走去。
那男子还未走到程征跟前,便张开双臂,极夸张地朝他抱去。程征淡淡一笑,没有接那拥抱,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竹内君。”
这人便是程征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窗,竹内平。
竹内平感慨道:“程君,好久不见了。有多久了,大约是三年吧?”
程征道:“是,有三年了。”
竹内平后面的女子见他两人寒暄并不顾及自己,幽幽道:“程君是只看到哥哥而看不到野子吗?”
程征一笑,“野子都长这么大了,认不出了,我还以为是你哥哥的新女友。”他这句话自然是玩笑,这竹内野子和竹内平有极其相似的面部轮廓,一眼便能认出来。
“才三年呀,程君就认不出小女了。”
野子是横滨世家出身,说话时带着少许的关东腔调,句尾语气词微微轻快上扬,很是软糯。
方才听程征谈到女友,竹内野子眼睛一转,笑盈盈地说:“听说程君这次来上海带来了一个绝世佳人,像是《源氏物语》里的夕颜一样美丽,在哪呀?你把她藏起来了吗?”
她一直是用日语说话,声音清脆响亮,叫人听得极清楚,懂日语的宾客纷纷朝林念的方向看去。
程征皱了皱眉头,没有动。
他了解竹内野子,年纪小小,说话露七分藏三分,但往往那三分才是她要说的意思。他在日本时读的书并不多,但亦知道《源氏物语》中的夕颜是出身小官宦家庭,早年丧父亡母,是个命很苦的女人;日本学界甚至有一种说法,认为夕颜是暗娼。
野子却将林念比作夕颜。
竹内野子趁大家都往林念那边看,便细细打量程征。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冷峻,殊无笑容,却比从前还叫女人动心。
她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看到林念,于是明媚一笑:“啊,果然是个美人。只是,我以为她会更美一点呢。”后半句话她一字一顿咬得极重。
语毕,眼睛又骨碌碌往女士席那边瞟,见林念和席中那些蓝绿眼珠子的英法参赞们的夫人一样,对这边的谈话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脸色极平静,看样子是不懂日语的。
苏锡文在台上简短地致辞,无非说的是什么“中日两国,世代友好”、“奠定两国永久和平之基础,此为吾人对于东亚幸福应有之努力”云云的陈词滥调。
竹内野子的位子正巧便在林念的对面。她落座后并不和林念打招呼,只一径地和旁边的法国参赞夫人攀谈,很是热络。
林念坐在席中。她一身墨绿在白衣女子们的中间,是漫花飞雨杨柳絮中的一片绿叶,人家热闹地拢作一团在半空中飞扬,唯独只有她怡然幽静地往下沉。
灯光在玻璃高脚杯和银器间反射摇曳,晶莹的香槟间或浮上来绵密气泡,有细细的钻石一样的光泽。
苏锡文的夫人列位在林念的旁边,见无人和她讲话便主动来和她交谈。这位苏夫人已然是苏锡文的第四位妻子了,只二十出头,比苏家大小姐年纪还要轻一些。
苏锡文来前嘱咐她,多和程征的女伴说话,说的什么,统统记下来。
苏夫人往前凑一凑,对林念笑道:“我回去可要罚王世安。”
林念听程征的话,并不想和席中的妇人说些什么。此时没法子,只好敷衍问:“这是为什么?”
“王世安做事不牢靠,今天本来是程处长和林小姐的欢迎晚宴。他弄得这样洋兮兮的,分不清主次。还有这些个菜式,不中不西,我看林小姐都没有动,是不是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我叫厨房给你重新做,你平日爱吃些什么?”
“我本来便不爱热闹,王秘书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的。这菜色是很好的,中西合璧,很有特色。只怪我自己,最近天气冷极了,我得了伤风,吃不下什么东西。”
林念这话说得过去。王世安的确用心,他嫌和平饭店统一的后厨够不上水准,特意打招呼调了华懋阁的厨子和茉莉厅的适酒师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