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38)
首先是梦见暑假在家写作业,数学卷子难得要命,她写到汗流浃背;半夜惊醒,才发现是酒店的空调坏掉了。接着是梦见陈立潇,站在烈日下问她带没带伞,她说没呀,陈立潇就满面担忧地说:这可怎么办?会晒黑的。
这事儿说来邪门,第二天出门当真忘了带伞,但坏处并不是晒伤皮肤,而在于傍晚下了一场雷雨,她几乎淋成落汤鸡。
不过这并不是梦境的终点。
时隔两年,她在梦里回到了那个玉兰花开的夜晚。小区里的路灯刚亮起来,昏暗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型都照得很崎岖,陈立潇的嘴角向下垮,时而冷笑着,说:你不要后悔。
同样是在重庆,狭小的索道车厢里,容靖站在她身侧不到半米处,几乎贴身挨着:“你听过过山车理论没有?”
“吊桥效应?”
当你胆战心惊地过桥,如果碰巧遇上另一个人,那么这种由于恐惧产生的心跳加速,更容易被归因为心动。
“差不多。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吧?”
她抬起头:“我知道吊桥效应,但你想说什么?”
他拐了个弯:“你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
“没有。”
“嗯。”他微微屈膝,让两人的脸维持在同一高度,“我想也是。”
我想也是。这已经是半个月前的话了,此刻陈嘉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突然又开始在心里揣摩,拿捏不准其中阴阳怪气的占比。
陈嘉策不害怕承认错误,但对于这个人,她总是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两年里她想象过再见容靖的场景,必定是她深思熟虑、打好草稿,给他发一张请帖来赴约,然后在餐厅里给他磕上两个头:实在对不住,从前玩弄了你的感情,要打要骂,您请便吧。
但现在他就坐在这里,不看她,脑袋又大又圆,是一颗饱满的、没有感情的猕猴桃。
猕猴桃突然发难:“你和周显扬是什么关系啊?”
陈嘉策输人不输阵:“你和莎莎什么关系?”
他哧哧笑起来:“啊,你们俩,跟我和莎莎的关系一样?”
应该想到的,这个机灵算是抖错了。陈嘉策调整了一下语气,温和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是朋友,同事。”
“你跟陈立潇不也是同事?”
车厢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导航软件不带感情地指挥前行或右拐。
容靖回过头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讲,只是开个玩笑。”
他就是蓄意报复,但陈嘉策能理解。所以她说:“这个玩笑对我来说不那么好笑。不过如果能让你觉得舒畅,那也OK。”
“为什么?”他看着她,“你觉得我会通过口不择言获得快感?你还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车子在路边停下,陈嘉策拿起包:“我到家了。”
他降下车窗,扒着沿儿把人叫住:“我是说真的,对不起。下周末我们有排练,你来看我们好吗?游游也在,你记得游游的,对吗?她去年结婚了,要不要来和她一起吃个饭?”
这时候又有点像从前的样子了。
而陈嘉策也像两年前一样,依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对他好也是错,对他恶言相向又是绝不应当的,只能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这人小跑了两步跟上来,眼睛在黑暗中依然发亮。“还有件事啊,陈嘉策,我得问问你。其实也没有意义了,但我得问问你。”
“……你问。”
“那个时候,你喜欢我吗?”
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是赵鹏宇。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优衣库T恤,白色亚麻短裤,脚上蹬着球鞋,从他的黑色轿车里钻出来,气定神闲地走到她边上,看看她、又看看容靖,低头问她:“你朋友啊?”
陈嘉策点点头。很奇怪,她生命里出现的男人都是好人,但都无一例外很是麻烦。这场面过于熟悉,令她又一次产生了检查路面上井盖的冲动。
容靖没出声,握了握赵鹏宇伸出来的手,也低头问她:“你朋友?”
“没错。”陈嘉策拨开他们俩走到楼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现在要回家了。两位朋友,你们请便吧。”
赵鹏宇跟着她一路上楼进门。陈嘉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想揣摩,自顾自洗了澡出来,他正站在餐厅矮柜边看照片,直起腰指着其中一张说:“这是你?”
那是去冲绳团建,大家在海边拍的合影。陈立潇作为老板理所应当地站在中间,许曼挽着他的胳膊,肩膀处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紧致的光泽,简直像珍珠。大家众星拱月地围在旁边,陈嘉策蹲在他们俩前方的阴影里,面部光线暗沉,神情悲喜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