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悼念词啊,本该大谈一番亡者生前的功过事迹,回忆往昔,祝福来生。
可是我家的老太太,她从来不稀罕那些所谓的辉煌事业,凯歌高进——
她只是温柔地念: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她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外公离开以后,阿青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是好像也变得孤僻了很多。
她辞退了所有护工,独自打理着那片果园和花圃,春去冬来,我和表弟表妹们都各自成家立业,或旅居国外,或久在北京,可每每到了丰收的季节,又都总能收到阿青寄来的包裹,满满当当的蔬果和果酱,手织的毛衣……每一年都不曾少过,里头还多半总夹了封信笺,老人家隽秀笔迹,字如其人,笑着叮嘱我们:冬天加衣,在外头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外婆现在多给你们做几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们就只能穿外头工厂打出来的毛衣啦。
她从不避讳死亡这样的话题,倒是古灵精怪地学着年轻人,在署名后头加一个手绘的可爱卡通头像。
我们这些孩子成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妈也不知不觉退下了一线。
虽然两夫妻依旧忙着全世界周游,办画展、办园艺展览,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还是都会回到外婆身边,帮着摘摘果子,打理农田——大舅说,这是外公离开前,意识难得清醒的时候,三番五次拉着他们专门说过要做的事。
“你外公谁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阿青。”
大舅说:“但是阿青呢,就谁都不放心,唯独最最放心你外公了。”
三言两语,倒像是把这痴缠爱侣的七十年一语道破。
然后便被舅妈戳着脑门子赶到一边,电话那头,随即便传来舅妈热热闹闹的声音,嘘寒问暖,问着我在国外念书有没有不满意,要不要再安排几个人过来照顾。
舅妈越来越像阿青了,哈哈。
我忙说不用,听着他们的吵嘴,最后总以大舅的服软告终,竟也觉得身处异国他乡的清冷尽数褪去。
我想,比起旁人那些个豪门大户的风波诡谲,勾心斗角。
我们家,大概是最不像“豪门”的“豪门”吧,整天一个两个,都这么没心没肺又傻乐的。
但是也好。
通天大道不止一条,何必用真心去换那点高处不胜寒?
就像少年时,我总不懂外公为什么选择在最辉煌的时代宣告商场生涯的落幕,不懂他为何曾经野心勃勃,在福布斯榜上高歌凯进,压过钟家,踩掉宋家,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棋差一招”,和阿青一起归隐田园。
但回头想想,个中缘由,又早已近在眼前罢了。
再过数年,阿青年届九十有九,我们一众儿孙回乡给她过寿。
家里那只黄狗早已老得不像话,冬天午后,瘫在院中那颗老樟树底下晒太阳,阿青买了一架摇摇椅,坐在摇摇椅上,那竹木椅摇啊摇,晃啊晃,奶奶披散在肩头干枯的白发也轻轻地掀起波纹。
看见我们远远走来,她这才笑起,抬起手来,冲我们招手——
太阳落山了。
阿青死在了她九十九岁又五个月那天,如果外公还在,那天本该是他的九十九岁生日。
我们发现她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她躺在摇摇椅上,就像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如既往温柔的笑。
是喜丧。
除了大舅以外,我们所有人都努力忍住了眼泪,我们都像阿青希望的那样,都没有哭。
那天晚上,我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长得“灿若玫瑰赛赵敏”的妈妈,她长得真好看啊,我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我说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你在天堂过得好吗,你幸福吗?
我问了好多好多,一大串一大串。
一抬头,妈妈的脸却变成了阿青的脸,不招摇,不张扬,却是那么温柔。
她揉着我的头发,轻声说:“阿星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要再等七十年,八十年再来,好不好?”
“不好,阿青,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跟你分开。”
“傻孩子,你叫阿星啊。我们都爱着你,我们都会成为天上的星星,永远保护你,怎么会分开呢?”
阿青亲了亲我的侧脸。
我想拉住她,可是我的身体好像被冻住了,怎么走也走不动,只能目送着她背过身远去,走向一扇很明亮很明亮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