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陰+番外(63)
沈逐云一开始脸色还不大好看,结果那小子扳着手指一路说到第十天,直将他说得没脾气了,喝了口茶,干脆平心静气地听他讲。
陆涿换好衣服后,从里间走出来,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总结道:“哎,还是山里好,出来又要做功课,真想永远待在山里。”
沈逐云说:“山里既如此好,你怎不同伯母说多留几日,伯母礼佛心诚,不会不应。”
陆涿说:“这怎么成?我同三哥约好今日交功课的。”
沈逐云看向他,不咸不淡地:“功课呢?”
陆涿登时一哑,没话说了。
大眼瞪小眼一阵,陆涿先低下头来,垂头耷脑说:“三哥,我错了……”
沈逐云说:“错在哪儿了?”
陆涿:“没做功课……”
沈逐云:“不是。”
“不是?”陆涿懵了,“我还有别的错?”
沈逐云说:“言而无信,何以为言?人而无信,何以为人?”
沈逐云说这话的时候一板一眼的,很有小先生的样子,我看着有些稀奇——在我这一世的时候,傅桓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眼里没有规矩的人,没想到这沈逐云竟还是个君子。
沈逐云语重心长,可惜陆涿并未领会,只说:“我想三哥总会原谅我的。”
“若我有一天再也不信你,再也不原谅你了呢?”
陆涿问:“三哥会么?”
沈逐云显而易见的一哽,片刻说道:“会。人心就像炉子里的火,烧得再旺,也禁不住冷水反复来泼。”
陆涿听愣了,呆呆地看着沈逐云,好像觉得这炉火已被他接连几瓢冷水泼灭了。
丫鬟在里间收整衣物,这时忽然轻轻“啊呀”了一声,道:“陆少爷带来的这只燕子,翅膀折了呀。”
陆涿听得一震,跳起来就往里冲,正与捧着风筝出来的小丫鬟半道遇上,便见那飞燕样式的纸风筝果然折了一边竹骨,凄惨地垂着半边翅膀。陆涿面上一僵,脸色都白了。
他伸手碰了碰那只风筝,低低道:“方才我进门看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定是方才摔那一跤摔坏的。”
丫鬟不明就里:不过坏了只风筝,陆家少爷怎么就伤心成了这样?忙安慰道:“陆少爷别急,这样的风筝街上可多了,除了燕子,还有老鹰和蜈蚣的,您要是想要,着人去买便好了。“
陆涿说:“这只不一样的……”
沈逐云坐在桌边问:“这只怎么了?”
陆涿说:“我同明净小师父学的,亲手糊了,准备要送给三哥的……”
这……我在旁边听得也为他掬了把泪,他这一上午又是淋雨又是摔跤又是挨训的,眼下这最后一盆冷水浇下来,沈逐云的火还没灭,他的心火倒先灭了。
陆涿从丫鬟手里接过风筝来,用手指将断骨处捏在一起,徒劳无功的样子,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丫鬟劝慰道:“陆少爷莫伤心呀。这竹骨断了,用糨糊粘一粘就好了,我这就去取些糨糊来。”
陆涿说:“风筝要飞的!翅膀都断了,它还怎么飞?”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陆涿手中将风筝接过去,另一只手又拉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将他带回到桌边。沈逐云微蹙眉心,重新坐下来,面色有点无奈。
陆涿站在他旁边,看着沈逐云的指尖顺着风筝纤细的骨架缓缓滑过去,滑到折断的地方,停住了。
陆涿很难过地说:“它断了,我再糊一只好的给你。”
沈逐云说:“谁说折了翅的风筝就不能飞?”
陆涿吸了吸鼻子,又愣了。
沈逐云看他一眼说:“你坐过来。”
陆涿就乖乖拉过凳子,挨着沈逐云坐下。沈逐云手覆上陆涿手腕,犹豫了一下,带着他的手往下,放在了自己膝头,说:“涿弟看我是不是瘸了腿?”
陆涿垂下眼,手指蜷了蜷。桌子底下,沈逐云略显畸形的膝盖骨贴在他掌心。
沈逐云轻声道:“然我还要去‘逐云’呢。”
陆涿似懂非懂,没有说话。
沈逐云又笑了笑,声色柔缓:“涿弟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如今它折了翅,我更喜欢了。”
哎……我看着这个满目温柔的沈逐云,心中无限感慨——这样坦然又温柔的傅桓我曾见过么?
我遇见傅桓大约是十七岁,傅桓长我两年,十九岁。那时我刚跟庄珩因那点心口痣结下仇,隔了几日傅长亭便拿着一轴画到侯府替他来赔罪。
梁州初夏,傅桓那一身水蓝长衫被他一步一步踢得高高飞起,我隔着棱格窗看他被侯府的家仆引着,穿过石榴树下的浓阴,又抬袖撩开一枝低垂的夹竹桃,往花厅里绕来。那个傅长亭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且眼光老辣、看人极准,没几句就将我哄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