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明昨天回来了哦——”她在说王子舟表哥,“现在人在深圳蛮好的,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你找到工作了。你舅妈又说在日本工作不好,说还不如国内大城市,叫你回来多看看,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还说耀明毕业的时候好几个单位拿在手里挑挑拣拣的,你怎么一下子就定了?离毕业还早,跟找物件一样,要多看看多挑挑。我越想越气,耀明那个时候高考比你差远了,主要你非要学这个专业,理科选什么不好?选个小语种,也只好去日本。你现在找的那个工作到底怎么样啊?舅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不要太早定了!”
“已经定了。”她说。
“那是人家定了你嘛,你找到更好的,也可以不要人家。”
“不好这样。”她说。
“有什么不好的?实在不行,回国好了,日本还有核辐射。”
狭小的浴室里,很热,很闷。
王子舟一直在流汗。
不停地流汗。
疲惫、心虚,还得担心这道门外的那个人。
她忽然很累,于是不说话了。
“我们也晓得你事情多哦。
“学习嘛,我们肯定不担心你的。
“论文对你肯定是小事情,就是这个工作,你还是要多考虑考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老是一冲动就去做,就跟那个时候选专业一样。
“你将来找物件啊,结婚啊,在哪里买房子啊……方方面面都要纳入考虑才好,到年纪了,知道吧?
“你要混得不好,舅妈又要笑我们。
“工作还是要多看看,知道吧?”
王子舟拿着手机拼命地擦汗。
视线凝固在浴室门把手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东西,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一直在响。
好像有委屈和难受涌上来。
在胃里翻涌。
在眼眶里翻涌。
和汗液混在一起。
父母没有恶意,大多数时候的相处也都是愉快的,但每次他们用过时的、属于那个小镇的人生经验来指导她的时候,她都会感到难受,不能说明的,也无法说明的——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找工作,很容易?
是不是觉得它们躺在架子上,任我挑选?
我也是挤破脑袋考试、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面试,才得到了它。
学习很容易吗?论文很容易吗?
也许吧。
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们可以接受我是一个普通人吗?
王子舟想说,但没有办法说。
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通话的,总之说了很久。
王子舟在浴室里也坐了很久。
她不好意思肿着眼睛出去。
等所有心情都平复了,她小心翼翼开启了门。
陈坞就蜷坐在玄关进来那个属于厨房区域的狭短过道里。他背靠着橱柜,抱膝睡着了。
太累了吧,换成自己,也要睡着了。
王子舟在对面蹲下来。
过道好小,刚刚容得下两个人。
其实屋里有单人沙发的,可他大概觉得爬过山的衣服太脏了吧,就选择蜷坐在地板上。黑色的袜子、纯色的长裤和T恤,右手手腕上贴着两块膏药,王子舟一眼就能认出那个膏药是什么——撒隆巴斯140贴那个,小小的,双面撕开的——因为她腱鞘炎发作的时候也贴。不过看他贴的位置,大概并不是腱鞘炎,或许是别的损伤或者炎症吧?
真好,有人和我一样,需要承受类似的疼痛。
王子舟莫名得到了一些安慰,歪着头继续观察他。
眉毛,以及藏在眉毛里的一颗很小的痣,鼻子、嘴唇,还有头发。
和家人毫无建树的沟通之後,王子舟生出的厌烦和委屈之心,在这样无人打扰、执迷不悟的观察中被抚平了。
很想薅他的头发。
王子舟吞咽了口水。
停下吧,王子舟。
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和他的关系,只是——
管它呢!王子舟打断自己。
阳光从阳台探进来,有人坐在我的玄关过道里,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睡着了,我在看他。不是有那样的情节吗?所有的一切都停了,只有主角可以活动自如。王子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主角。这样的话,她可以来来回回走动,坐下来看坐在这里睡着的这个人,看腻了就站起来,出去走走,再回来,这个人还维持原样坐在这里。
很安全,又很过瘾。
非理性的念头在王子舟心海中疯长。
时间,请你务必停留在这个空间里。
请你务必。
可他醒了。
①具体可参见[日]鹫田清一:《京都の平热:哲学者の都市案内》,讲谈社,2007年版。该书中文译本由田肖霞译,于2015年1月以《京都人生》首次出版,于2020年6月以《京都的正常体温》再版,出版社均为清华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