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警官说,你喜欢画画?
我摇头……
他说,那为什么画?
我说,医生让我画。
他说,我看看你画的什么,风铃、烟囱、船、和一张脸。
我继续画。
他说,这张脸是李桥吗?
我不说话。
他说,夏青,你能看着我吗?
我抬起头,眼睛斜去窗外,一只白头翁落在树枝上,我抠着笔,说,不能。
郑警官说,你知道李桥在哪里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从来不和你联系?
我说,不和。
郑警官说,护士说,以前撞见过你偷偷在院墙边和人见面,还听见过你在房间里悄悄和谁说话。
窗外,白头翁飞走了。
他说,李康仁的尸体捞到了,但李桥一直逃亡在外……
我尖叫……
房间扭曲、变形,白头翁缩小、变成鸟蛋,枫树卷曲、发芽,枯叶飞回树梢、变红、转绿,医生护士倒退。
一个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咬手指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
……
我不喜欢三角形,尤其是一个角30度的直角三角形。像尖刀。
30度的尖角,呲,刺穿我的脖子。很疼。不能呼吸。我家门上有风窗,窗棱打了个叉,分成四个三角形,四把刀。
看到三角形,我就尖叫。
我不喜欢阴影,阴冷,潮湿,住着水怪。
有太阳的时候,它们成了晒鱼干,动不了。一旦阴影扩散,它们就泡发开,伸出长长的触手,在床底、柜底、墙角,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蠕动。
它们伺机而动,等我靠近,立刻进攻,缠住我的脚,把我拖进去吞掉。
看见阴影,我就尖叫。
我不喜欢尖叫。
楼下的小孩子爱尖叫,他们永远不规则地在空地上跑,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减速,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出发,一会儿撞在一起。
他们像一捧弹珠洒在光滑的盘子里,又滚,又撞。弹珠清脆,他们在空地上尖叫。我在屋子里尖叫。
我不喜欢小朋友。不管是哪里的小朋友,他们看见我就大笑,他们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拿石头砸我,说,快看快看,她是个憨包。她是个宝器。
他们像猴子一样有尖尖利爪,他们一靠近,我就尖叫。
我不喜欢妈妈。她总是哭,总是捏我,揪我,掐我,然后消失。
她一出现,又哭,又捏我,揪我,掐我,又消失。我不喜欢她出现,我想把她关进座机电话里。
但爷爷接电话,还让我接,我不接,我就尖叫。
爷爷抱着我去找大师。
大师是个老太婆。老太婆说我在娘胎里被鬼咬了。鬼在我身上,鬼一咬,我就叫。把鬼赶走我就不叫了。
她胡说。什么时候咬的,我会不知道。
我说,胡说。胡说。
爷爷不听。他听老太婆的,拿艾草熏我。
爷爷一边熏,一边念,你这个不长眼的苦命小鬼,缠起我滴孙丫头做甚么,我滴孙丫头爹不管娘不养,又是个憨包,话都说不抻,你缠起她你也跟着造孽。
我这老倌儿也没福给你享,你在我小破屋里转一转,就去别个富贵屋里吃香喝辣吧。
你干嘛?我跟小鬼讲话。
屋里空空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说,没人,你出来呀。
小鬼还是不回答。小鬼是个哑巴鬼。
熏了几年,鬼还不走。我还是个憨包。
爷爷又说,你这小鬼是不是住起感情来了。哎,你也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不走就不走吧。
我话跟你说好,你不要我青青丫头的命,你保佑起她长命百岁。
我说,爷爷茶米百岁。
爷爷说,是长命,不是茶米。
我转头去抓米桶里的大米。
爷爷说,该吃中饭了。爷爷为起你,要活一百四十岁。
我喜欢米。我把手伸进米缸,米粒吓得跑开,又很快涌回来。米粒抓我的手,挤我的手,拉我的手,往下拉。
我把自己歪起来,一直往下钻,哎呀,下不去了,卡胳肢窝了。
我抓了几下,还没到底呢。米粒抱着我,抱着我一下午。
它们一抱住我,屋子就斜起来了,水泥地坪变成了墙。桌子椅子像蜘蛛一样挂在墙上不掉下来。
它们应该是铁蜘蛛,不然盘子水杯怎么不掉下来呢,肯定有磁铁。
窗户成了屋顶,阳光流进来,我的大门变成了地板。
嘘,不要开门,门一开,我就会从门洞里掉下去。
不过我不怕,永远没人开门。
等太阳变红,爷爷快回来了,我就把手臂从米桶里,把屋子摆正。不然爷爷要从地底下爬进屋里来,我怕他摔倒。
我拔出手来,我的手变白了,裹着一层白色的灰,很香,像吃饱了一大碗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