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识途(88)
“你眼下青黑,应是昨夜没有睡好吧。”甘棠没有在意他说的话,自顾自地判断到:“常人睡不好的原因有很多种,例如宿醉,又或是被琐事烦扰。玄安法师身为得道高僧,向来自持,这些应该不会成为你难以安寝的原因吧。”
厉戎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似是不愿意再提及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回避了几分,但仍温声道:“公主,贫僧该继续诵经了,恕不能继续听下去了。”
甘棠不是听不出他言语和神色上的拒绝之意,只是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让人觉得奇怪。
见眼前人似乎有转身离开之意,甘棠不再犹豫,上前一步,阻住他去路,然后垫起脚凑近厉戎耳边,余光微微暼向他眼尾的泪痣。
她嗓音轻缓,响在厉戎耳边却如同一道炸雷。
甘棠问他:“法师,你昨夜不会是梦到我了吧?”
厉戎一下子僵在原地,脸色难看。
他内心刻意压抑的恐惧被这一句轻挑的问句全部释放了出来,片甲不留。
从醒来开始,他就一直处在这种状态下,惶惶不安。那一场梦,像是警告,又像是预兆,厉戎怎么也想不到,过去他一直苦苦寻觅的女子,竟会是千娇百贵的义宁公主,这让他有了双重的负罪感。
既已皈依,又思女色,此为亵渎神佛,为罪一。
身为臣子,以下犯上,此为不敬皇室,为罪二。
所以他醒来后便入了静修室。
厉戎跪在佛祖的金像面前,以头俯地,像是要虔诚到尘埃里。
他也不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到底是赎罪,还是减轻一些罪恶感,又或是希望佛祖能够指一条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袅袅的檀香和佛祖庄严肃寂的注视下,厉戎的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可是她偏偏又出现在自己面前,鲜活的,强势的,和梦里面的感觉一模一样。
厉戎无力又疲乏地阖上了眼。
他恍惚间又记起了当时决定皈依时,老住持惋惜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有佛心,却无佛缘,注定一劫。”他当时年少懵懂,皱着眉追问老住持是什么意思,结果老住持却再闭口不提,仿佛从没说过这一句话似的,后来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现在,厉戎突然隐隐约约有了种预感,老住持当时说的话要应验了。
注定一劫。
什么是注定?注定就是挣不开逃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硬生生地承受着。
大难临头,他慌得不能自已。
“义宁公主。”他唤她名字,声音又轻又哑,带着不可忽视的疲惫感,“小僧身体有些不适,想先回去休息了,还请公主见谅。”
甘棠不忍再紧逼,点了点头,侧身让出一点空隙来,说道:“是我刚才失礼了,法师早些回去歇息吧。”
厉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背影纷飞,脚步极快,隐隐看去竟还有种踉跄的感觉,像是落荒而逃的败将。
赌对了。
甘棠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笑起来,刚才她只是随意的试探一下,结果没想到竟真的猜中了。
今天厉戎的种种状态都极其反常,从凌晨入静修室不出,再到面对自己时突如其来的隐晦抗拒,让甘棠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想起了自己昨晚做的那场梦,决定试着赌一次,赢或输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去迈出这第一步。
甘棠不急不慌地走到书案边,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支毛笔,展开宣纸,缓缓在纸中央落下了一句话。
——你的那句誓死保护,还作数吗?
又是一个无眠夜。
厉戎强撑了许久,熬到烛火都燃尽,就是不想让自己入睡,他也说不清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倒像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
只是到底身心俱疲,当最后一滴烛泪落下时,他终于抵抗不住,阖上眼,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次的梦境很早之前也做过,有所不同的是,身边人的脸到底不再是一片模糊了。
梦里的甘棠一点儿都不像白日里那个步步为营,浑身气势咄咄逼人的义宁公主。她趴在窗边,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像极了厉戎原来在皇宫里无意中见到过的一只慵懒的小猫。
恰升起的霞光落在她眼眸里,含着欲说还休的羞怯和情意。
他看着梦中的自己,提气踩着轻功三下两下地跃到窗前,虔诚的颤抖着在她的侧脸上印下了一个轻吻,珍之重之,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瑰宝。
厉戎叹了口气,像是彻底无法再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