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识途(30)
底下一片噤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时候厉戎才发现,原来这里竟不只他一人。
他咬紧牙,肘撑着地,硬生生在背上如有千斤重的情况下转了头,望向自己身后。
黑鸦鸦的一片。
皆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束发玄衣,正齐刷刷地看着他,似是不忍。
最前排中间站着的那个少年尤为显眼,清瘦,挺拔,眼含担忧。见厉戎望过来,嘴唇嗫嚅了几下,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
厉戎几乎将牙咬碎,他使尽了全身的力,以手肘撑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全是徒劳无功。
他的胳膊上血迹斑斑,地上的沙土都被汗和血氤得黏成了一堆,背上的疼痛几乎将他击倒在地。他浑身都在抽搐,像是个濒死之人。
厉戎从小说的上是顺风顺水长大的,家世优渥,自己也争气,天生就有着自傲的资本。即使在人才济济的警校里,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就没居于人下过。
从没像现在这样,被人踩在脚底,像只猴子一样遭人围观。
耻辱至极。
甘棠嘴唇有点儿发干,她怔怔地望着厉戎不说话,两只手绞来绞去,心里像骤然翻起了巨大的波涛似的,几乎将她淹没。
他仅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就足以让她勾勒出他当时的境地,有多艰难。
厉戎像是看出了甘棠心里所想,伸手弹了她脑门一下,轻笑出声:“干嘛哭丧着脸?没你想象的那么惨,说实在的,在这里我学到了很多。”
甘棠瞪大双眼望他,无辜模样,眼底竟似有着隐隐水光。
真是要命。
厉戎默默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会这么单纯,又心软又爱哭,跟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他用手指碰了碰她眼睛底下,轻柔又小心,指尖沾了点儿泪,热热的,像是要一路暖到厉戎心里。
两人四目相对。
厉戎想了想,问她:“想不想知道我这些年学到了什么?”
“想。”
似是被气氛所感染,甘棠乖巧得像个小学生,声音糯糯软软。
厉戎手撑地站起身,右脚一挑,放在屋脊上的剑便稳稳落在他手上。拂衣生风,当真是应了坊间流传的关于他的那句评价——鲜衣怒马,少年郎。
剑出鞘,泠泠寒光。厉戎持剑提气沿着屋脊几个轻跃,还没等甘棠反应过来,转瞬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诶?人呢?”
甘棠刚才感动心疼的气氛一下子一扫而光。之前厉戎在的时候没觉得,现在他一走,屋顶空落落的,乌漆墨黑,还有零星的鸟叫声,竟无端端让甘棠感受到了几分冷意。
她双手成漏斗状,放于嘴边,大喊:“厉戎!你去哪了!”
无人回应。
混蛋,甘棠坐起身,望着厉戎刚才离去的方向,什么眼泪鼻涕的都被憋了回去。她气鼓鼓地想,刚才真是瞎感动了一通,他果然还是没变,恶劣到要死。
……
背后突然传来了花香。
甘棠垂于耳边的碎发被轻轻拨动,有什么东西轻放于她耳侧,清淡的花香气,随后俯上来的是厉戎温柔又小心的怀抱。
她僵住了身子,没敢动。
厉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离她很近,气息微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都能感受到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你不是想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怎么样吗?”
欠了很多人的人情,多到恐怕用一生都没办法去还得清。
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厉戎才算是终于能搞明白他们是谁,那个紫衣男人又是谁。
不良人。
“缉事番役,在唐称为不良人,有不良帅主之,即汉之大谁何。”
史书上记载的资料关于这个组织的记载只寥寥数语,不完整得很,像是被人为刻意隐藏起来了似的。其实真正的不良人所行职责之广,几乎称得上无所不及,平安时协助官府解决疑难案件,动荡时提刀上马征战沙场,并且直属于皇帝,权利之大,可不受他人管制。
而其统管者称“不良帅”,紫衣墨冠,手持棠溪剑,弱冠之年即任,直至选出下一任统领。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当今的不良帅,唤作贺荀,一把长剑用的是出神入化,被其他人笑称道:不苟言笑贺统领,阎王也要退三舍。
还有那个居于中间的,清瘦挺拔的少年,厉戎也是过了很久后才知道他的名字。
陶慎言,谨行慎言。
这是两个他亏欠最多的人。
曾经厉戎对人情这东西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明明自己能够完成的事情,为什么要有求于别人。而且人情有时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像看不见摸不着的债,欠的多了,不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