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535)
艾伟德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开店时艰难的岁月,大大的蓝眼睛里也有一瞬间的失神,“我勉为其难去做了,那个时候,就会几句阳城话——‘住店便宜,饭好吃、房间干净、有马棚’。好话说尽,累得口干舌燥,人家也不买我的账。”
骡夫们嘲弄着,吐着口水,喷着污言秽语,摔着响鞭,扬长而去,那情形,真是让人难过又难堪。
不过,渐渐地,偶尔也有不那么挑剔、好奇心重的骡夫下车,等进去一看——客店整洁、饮食可口,而且收费便宜,哪能不动心呢?
为了养家糊口镇日价奔波在这崎岖险峻临着深渊的太行山路上,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可知,哪还能顾虑那么多?
当时,偶尔有人住宿,她们必定竭诚招待,年老的珍妮也是出出进进,忙上忙下;艾伟德则是里外关照,还试着与他们学习本地方言。
到了晚上,她们又想出一个办法是——让受教育虽不多,但学语言很有天赋,阳城话已经很流利的珍妮给旅客讲圣经故事听。骡夫们对此倒是不反感,他们也不关心细节,只是将其当成从没听过的开心有趣的神话故事来听。
就这样,天长日久,客栈人气愈来愈旺,生意愈来愈好。过了一段,客栈常常爆满了,连骡棚里也是骡子满员。
再过了不到一年,经常投店住宿的山野村夫们起了明显的变化,他们不再只知道吸食烟酒,不再大声说脏话,不再哼唱下流猥琐的小调,而是学唱西方圣歌,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圣歌的意思,但不知怎的,这明显与家乡小戏完全不同的唱腔一唱起来,他们就觉得自己与外面的那什么“文明”挂上了钩,好像自己不再是那么可有可无、卑微渺小,而是,“活得像了个人”。
这,就是被教化出来的文明的力量。
这个新情况,被一位《时代》周刊驻中国的美国记者偶尔间发现了,敏锐的新闻嗅觉驱使他快马加鞭地专程赶到客栈投宿了一星期,亲身体验后,他被深深地感动了,毕竟基督教在中国传教,不成功的事例比比皆是。
他对艾伟德和珍妮这一对传教士中最底层的两个女人,能扎根中国偏僻乡土,踏实做事,造福一方的做法大加赞赏,迅速赶出一篇稿件,很快就刊登在出生在中国,一直把中国当成母国的《时代》周刊老板卢斯的杂志上。
经过大部分都是虔诚基督徒的美国中产阶级精英的杂志订户的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主的仁爱之心居然在遥远贫穷的中国山区结出了累累硕果,各个热泪盈眶,从此后“八福客栈”在西方社会有了名气。
话说到现在,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一大堆孩子,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虽布料低劣,做工粗糙,但都浆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见到厅堂里坐着几位陌生的客人,立刻停下来规规矩矩地问好,教养可不差。
“怎么,怎么这么多小娃娃?”奉九结结巴巴地问。
她一眼罩过去,怕不是快一百个了,坐在一旁的秋声也大吃一惊:她们何尝想到在这么个贫困的山区,居然会有这么多小孤儿。
“是啊,真不少,都是苦命的孩子——这个曾经叫‘九毛’”,她指了指一个笑得灿烂正忙着给孩子们穿衣喂饭的小女孩,动作麻利轻柔,“我只花了九毛钱就从她亲生母亲手里买下了她,后来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美恩’,是我最得力的小助手。”
她又接连指了指几个孩子,说:“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娃儿,当年八岁,叫‘少少’;这个女娃儿,叫‘宝宝’;那个一瘸一拐的小可怜,叫‘兰香’”。
这些,都是她最开始收留的孤儿,后来,她收留的儿童、难民愈来愈多,直至她不得不建立了一个难民收容站。
奉九的心被触动了,心中一阵激荡——她望着这个伦敦女佣出身的毫不起眼的瘦小英国女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想向她靠拢,从她身上汲取精神力量的冲动。
“艾女士,请问,您发的是终身愿么?”
“是的,我早已嫁给了上帝。”艾伟德调皮地挤挤眼。
奉九觉得修女的生活虽然物质上是辛苦,但精神上极其富足,不拘泥于自身的遭遇,又崇高又单纯,于是眼光里就带出了艳羡。
“不过您可不行,这么美,又这么优雅、有学识,宁夫人,您天生是做人家太太的。”
奉九不好意思地一笑。冲动过去,奉九立刻把刚刚一瞬间抛诸脑后的丈夫和孩子们记了起来——其实,每个人的机缘不同,造化就不同,真用不着羡慕着谁,或怜悯着谁,各有各的缘法罢了。
她们接下来又谈了很多,虽文化层次差异巨大,但她们的本性是一样的,所以对于如何同时经营客栈及孤儿院,照顾好挑剔的客人,和这么多的小孩子,两个人有得聊了。